去員丘山的路上,子澈已經將錦瑟身上限制仙力的禁咒解開,又叮囑道:“此行恐怕頗爲不易,我關照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聽懂了沒有?”
“是!”錦瑟答應得很是大聲。
子澈伸手喚來桀驁,臉色凝重,掌心拂過桀驁的頭頂,卻像小小一圈光亮染在它頭上似的,緩道:“準備好了麼?”
桀驁早已恢復成兩人高,低低叫了一聲,俯下頭,示意自己已然準備好了。
桀驁一扇雙翅,奮力往上的時候,錦瑟還以爲這就要回天庭去了。
過了片刻,才覺得不對。他們似乎停頓在一個地方很久了。颶風猛烈,即便是神鳥桀驁,也只能勉力支撐着不被吹走,遑論再上升一步了。
錦瑟在疾風中張不開眼睛,緊緊抓住上仙的衣服,只覺得頭髮早已被吹散,一不小心,大約就會被掀翻下去。
子澈坐在錦瑟身後,一手攬住她的腰,一手卻扶在桀驁不斷扇動的翅翼上,低喝了一聲:“起!”
正是那一瞬間,翻卷起伏的厚厚雲層之中,驀然出現了一個圓圓的風眼。桀驁雙翼伸展,奮力在颶風中搏擊而去。
身形雖猛然間拔高了數丈,只是這一團雲層並非靜止,緩緩向北方移動。而移動上數分,必然帶的那風眼往前挪動數分,桀驁雖然用力追趕,卻終是難以及上那個速度。
眼見那個風眼又要消失,落夜倏然間光芒萬丈,自子澈腰間飛起;此刻錦瑟心中忽的一動,靈犀無需主人催促,一頭纏在落夜劍柄處,另一頭卻延展開,纏向桀驁腋下身軀。
落夜自有披荊斬棘、一往無前的氣勢,桀驁只需稍稍借力,速度暴漲,嗤的一聲,已然滑進了風眼。
疾風忽停,錦瑟睜開眼睛,卻聽見上仙正低撫着桀驁,柔聲道:“辛苦了。”
桀驁顯是疲累已極,沉沉擡了眼,接着身子縮成小黃鳥兒,跳進了子澈手中。
錦瑟自然不敢再去說上幾句“好可愛”之類的話,環顧四周,方道:“這是哪裡?”
“員丘山。”東陵上仙站起來,拍拍錦瑟的頭道,“方纔做得很好。”
錦瑟很是開心,撫了撫臂上靈犀,又好奇道:“上仙,那陣風是什麼?”
子澈不答,略略環視周圍,卻見這只是光禿禿的一座小山丘,寸草皆是不生,極目之處,皆是灰褐色。
“那不是風。”他淡淡道,“那是上古大神山蚘所化。”
“山蚘?”錦瑟默唸一遍,忽然想到,“那……我們是來抓這大神的嗎?”
子澈淡淡笑了笑,糾正她道:“山蚘是超脫三界之外的神獸,卻是我們抓不了的。”
錦瑟眨眨眼睛。
“只是請它去一個地方,再幫個忙罷了。”東陵上仙輕描淡寫道,“一會兒若是見到了,你不可輕舉妄動。”
“上仙,它很厲害嗎?”
“山蚘行走間,就會有颶風襲來。若是在海上,那便是風暴,無數漁船葬身海底;若是仙魔之人遇上,若不及時抽身,靈氣必然被消耗得一乾二淨,修爲成空。”
“那我們剛纔怎麼沒事?”錦瑟有些後怕,“這樣說起來,天地間,沒有什麼能制衡住它?”
“傻丫頭。”子澈一邊信手在兩人身側佈下結界,一邊道,“我沒教過你那句話麼?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天與地,並非指的是天界諸人。卻說得是天地之間、三界之外,自然有一種冥冥所在,便是我們,也受這看不見力量的制約。”
錦瑟默默咀嚼了一會兒,又仰頭看看上仙:“那這山蚘,一定很厲害。”
子澈拍拍她的肩膀,放緩聲音道:“有我在。”
又走出一段路,子澈忽的止住腳步,微一伸手,落夜便跳至了掌心。
遠處似是有一個黑點,正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往這邊捲來。
子澈當下並不猶豫,袖袍一拂,先是一個禁咒將錦瑟圈住,將她往後推得再也瞧不見這邊的情形。這幾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然而只是這一瞬,那黑點已經衝至眼前。
須臾間知息遍身,落夜揚然而起幾與天地同的盾形淡金結界,阻住了那山蚘。
“仙人?”那山蚘四肢皆是着地,身軀彷彿一條在普通不過的黃狗,只有臉,卻是人形,印着深深的褶皺。
“今趟擅自來員丘山,是勞駕請山蚘大神……”
山蚘神色肅然,打斷子澈道:“我本非你三界中人,亦不知你所求何事,卻也不想知道。雖不知你如何進得這員丘山,此刻念在你修行不易,便速速出去吧。”
“大神若是不允,我便只能請您出這員丘山了。”子澈身姿依然巋然不動,只是寬大袖袍已然鼓起,顯是仙力充沛盈身。
“區區伎倆。”山蚘並不爲所動,前肢刨地,眸中精光四射,“你是當真不憐惜這數萬年修爲?”
東陵上仙右手輕擡,原本那又大又薄的金色落夜結界漸漸縮攏,向前推進。
山蚘低吼一聲,伴着一陣笑聲,遠處由颶風所成的風漏已然開始形成,愈近愈急,眨眼已經於落夜劍撞在了一處。
驚天闢地的一聲巨響,褐色塵土飛揚。子澈手引劍訣,卻是一招山河盡傾,萬千劍芒化作細影,密密向山蚘劈去。
雖是一樣的招式,錦瑟在竹林練習的那一劍與這一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當真是天地同焚的氣勢,無邊無涯。
便是山蚘此刻,亦是悚然心驚,迅速召至了數個風漏護在身前。
子澈此刻忽然緩了劍勢,低聲道:“小仙來此,只是要大神一個許諾。此外,並無不敬之意。”
飛沙走石間,這句話依然清清楚楚的傳了出去。
“我能猜到你要求我什麼。”山蚘哈哈一笑,颶風更烈,“只是天道循環,我若幫了你,日後再有人求我,我又如何拒絕?”
話音未落,身形如光,彷彿不在意劍傷,竟從密密劍陣中鑽出,直往前去了。
子澈臉色一變,御劍緊緊追上,只是平平一塊沙丘,卻哪有山蚘與錦瑟的身影?
錦瑟察覺有一股巨大的力道向自己席捲而來的時候,就已知大事不好。
塵粒沙石如雨點般落,砸在上仙給自己佈下的結界中,劈頭蓋臉的一陣灰,叫她覺得膽戰心驚,下意識的就化作了原形。
山蚘原本沒有注意到這灰撲撲的一團。只是化作原形之時,難免仙氣流動,側目一瞧,這草木不生的員丘山上哪裡多了一朵羞怯怯的花來,隨意拿風漏一卷,便離去了。
也不知隨着風漏捲了多久。待到周遭平靜下來,錦瑟終於睜開眼睛——這一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狗身人面的怪東西瞪着自己,差點沒厥過去。
“隨那小仙一道來的?”山蚘道。
小仙?錦瑟想,說得是上仙嗎?
他若是小仙,那我豈不是小小小小……小仙了?
當下動了動花瓣,點頭道:“是。”
山蚘側頭,舔舐這自己身上被劍氣劃破的傷口,淡淡道:“被人傷是什麼滋味,我卻早忘記了。”
錦瑟小心看了看這神獸身上密密的劍傷傷痕,不知怎的,鼓起勇氣道:“上仙他不會隨便傷人的。”言下之意是,自然是你不好。
山蚘哼了一聲,心知適才那人並無意重傷自己,當然,自己也未下重手就是了。
“你再多話,小心我吃了你!”他急需療傷,不欲與錦瑟多言,齜牙咧嘴嚇唬了她一下。
“這是哪裡啊?”錦瑟四下觀望,卻見四處都是峻峭如劍脊般的山峰,自己倒像處在一個山谷中,暗沉沉的,不見天日。
山蚘慢悠悠踱了出來,見錦瑟成了人形,卻是個小姑娘,一怔:“來,你說說看,你二人來這員丘山,是爲了何事?”
“我也不知道啊。”錦瑟苦惱道,“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我想去找上仙。”
山蚘一噎:“你連來意都不知,卻千辛萬苦進這員丘山來,做甚?”
“我不千辛萬苦,是上仙帶我進來的。”錦瑟小聲道,很想伸手撫撫山蚘的身子,因爲那一身黑亮順滑的皮毛,看起來很柔軟啊。
“他有本事進來,自然也有本事找到這裡。”山蚘語帶輕諷,“卻不知這谷外的風陣,你家‘上仙’破不破得了。”
錦瑟沉默,隔上片刻便向外邊望望,甚是期待的樣子。
山蚘凝心觀目,它與那些風陣知息相連,此刻體內氣息輕一起伏,便知有人發現了入口。
“喂,喂……”錦瑟小聲喚她。
山蚘斜睨她一眼,心道你家上仙卻還尊我“大神”,只是不便和小姑娘計較,只嗯了一聲。
“你的腳上,是不是有傷啊?”錦瑟的注意力一直在山蚘的前肢上,皺眉問道。
山蚘甚是意外,臉色忽得狠厲起來。
“我瞧你走路的時候,似是有些不穩。”錦瑟繼續道,“是踩到石頭,割破了嗎?”
“……”
錦瑟見它不說話,也不再追問,想了想,仰頭道:“我來幫你。我學過治癒咒的。”
體內氣息翻滾,愈發猛烈,山蚘一時間竟顧不上答話,隨地一坐,默唸心訣,控制谷外風漏。
錦瑟並不知道外邊發生了什麼事,只道山蚘坐下,前肢往前,是同意了。
卻見它腳下一塊烏青,當時氣血不通之故,凝神想了想,手中捏了一個醫訣,緩緩靠近。
山蚘既是上古大神,自然而然的,體外會有結界,這結界雖看不見摸不着,威力卻是極大的。若是子澈在此,自然已經阻止她靠近。而山蚘雖然察覺,卻只道她與谷外子澈一道,現下是爲了擾亂自己心思,心道讓她吃個苦頭也好,並未提醒。
哪知,錦瑟手中捧着那團淡黃色的治癒靈力,輕鬆的便穿過那道結界,進而指尖一彈,沾上了山蚘前肢。
幾是同時,谷外一聲巨響,一隻巨大的風漏卷倒了半壁山峰,黃塵漫天。
錦瑟手一抖,回頭望了望。
山蚘依然是原有的姿勢,低頭看看自己的前肢,那萬年的隱疾,竟輕易的被治癒了——看看錦瑟,又看看被炸了一半的山谷,神色中竟是一陣怔然。
“好啦!你看,治好了!”錦瑟甚是得意的拍拍手,又跳了起來,“上仙找來了,我可以走了嗎?”
片刻後,不顧谷外的動靜,山蚘肅然道:“伸手來。”
“嗯?”
上古大神並沒理會錦瑟此刻的遲鈍,不耐的拋了個定身咒,卻將前肢觸到錦瑟手腕上,閉目感受靈力。
只片刻,便睜開眼睛,微微露出瞭然的神情,點頭道:“小姑娘,你很好。”
“啊?”
錦瑟尚未說話,身子卻是不由自主的往後飄去。那股抓着自己的靈力如此熟悉,她不用回頭,便知是東陵上仙親至。
子澈瞧見錦瑟,心頭已然大安。一時間也顧不上問她此刻如何,手指扣她肩側,極快的用靈力探測一圈,心知她無事,便將她變作原形,收入了懷中。
這立在塵灰中、卻依然氣宇凌然的年輕人,當真是秀骨清像,難以描摹。
“好,好!”山蚘連嘆兩聲,“你如何破這風陣的?”
“風漏雖強,旋轉卻不穩。”子澈簡單道,“我猜,你四肢必有舊傷。”
山蚘並不否認,此刻舊疾已然痊癒,它卻不說破,只道:“你求我何事,說說看。”
子澈只低低說了一句話,山蚘面色一變,凝神半晌,方鄭重點頭:“我允下了。”
彼此默然半晌。只有四周山壁,不時有簌簌的山石滾下。
“如此,子澈便多謝大神了。”子澈淺淺一躬身,“時機一到,自然再告知大神。”
“他做的是逆天之事……可年輕人,你可知,你亦有逆天之力?”山蚘低低嘆了口氣。
子澈聽聞此言,卻並不驚詫,淡淡回道:“可惜子澈並無逆天之心。”
一直走到谷口,東陵上仙聽到了這遠古大神最後一句話:
“你懷中那小花仙,甚好,甚好。年輕人,好眼光,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