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皓,阿皓,你可疼?”
隱隱的,耳邊好似想起了聲音,腦海裡也浮現出了一張臉,那臉上滿是擔心,眼角還掛着一顆淚珠。
趙皓突的睜開了眼,將手按在了心口上,低低的喚了一聲阿月。
眼前樹影晃動,寂靜一片中有長槍冷光閃動。
哪有蘇月的身影。
趙皓脣角微抿了下,再度閉上了眼,在心裡輕輕的道:痛的,阿月,我好痛。
面前浮光掠動,好似聚集成了那個熟悉的人兒,她臉上擔心更重,伸出了手輕撫上了他的臉,低低的呢喃着:“阿皓,你可還好?阿皓……”
趙皓的手動了一下,撥開了胸口的衣襟,從裡面勾出了一個掛在脖子上的小荷包。
小荷包的樣子不怎麼好看,上面繡的花樣也完全不成樣子,卻是透着一種憨厚可愛之氣。
輕輕的將那小荷包握緊在了手心裡,閉着眼,趙皓微微仰起了頭。
陽光從葉縫裡撒下,在他已經深凹下去的眼窩中映下點點碎光。
那些碎光晃動,讓那人影似乎都清晰起來。
透過那層光亮,趙皓似乎看到了,那個人坐在了窗前,那應該是在船上,窗前的陽光帶着晃動的痕跡,她眉頭輕蹙,眼眸裡有光亮閃動,嘴脣蠕動着,輕輕的喚道:阿皓,你可還好?
趙皓的脣角輕翹,呼吸都屏住的,全神貫注的看着那個好似水光波影的畫面,看着她,看着她……
看着她擔心着他,呢喃着喚着他的名,看着她已經長開的眉眼,已經成了深刻在他心底的模樣。
心中的痛似乎都在她那一聲聲低喚中慢慢的沉澱,慢慢的消散。
“將軍。”
一聲輕喚響起,那水光瞬間散開,畫面破碎,化作了點點碎片。
趙皓不覺輕聲喚了聲,阿月。
那一片碎片似乎停頓了一下,千萬個碎片中的蘇月都突然轉過頭來,看向了虛空中的他,急急的道了聲,阿皓,保重!
“將軍。”
再一聲輕喚,那片碎片便也消散無蹤,仿似剛纔一切都不過是夢幻而已。
趙皓依然閉着眼,直到眼前一片漆黑,再無動靜,才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將軍?”老劉蹲在了趙皓面前,滿臉擔心的看着背靠着大樹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昏過去的趙皓,看到趙皓慢慢睜開眼睛,才輕吁了一口氣的,再喚了聲:“將軍。”
趙皓愣愣的看了一下他,輕嗯的一聲,靠着大樹坐直了一些,不動聲色的將那小荷包塞進了衣襟裡,放在了心尖處,然後將衣襟拉好。
這個小荷包是去年他送蘇月去茶山,蘇月在馬車上無聊之時做的,因爲嫌棄難看,做完就丟了,被他悄悄撿了起來。
後來,兩人同坐一輛馬車,他在軟榻之上偶爾撿到過幾根蘇月掉落的長髮,他將那髮絲小心的收好,都放在了這個小荷包中,從那以後一直掛在了胸口。
去年在阿耶城,他救了她,抱着她一起逃命之時,當時,蘇月肩頭被磨破的地方正好靠在他胸口,滲透出來的血染在了上面,隨後,他身中數箭,自己的血也流在了上面。
當時沒有察覺,可是當兩人分別之後,在某一天,那時候,他領軍和北戎人在風城交手,大戰三日三夜將戎兵逼退,因爲疲憊而半睡半醒之時,他聽到了蘇月的聲音,然後,在那浮光掠影之中,他看到了她。
隨後,在他率軍從阿耶城往風城奔襲之時,在因爲傷痛而於夜間無法安睡之時,他再次看到了她。
今兒是第三次,他又看到了她。
似乎,只要握緊這個小荷包,在她想起他的時候,而他也是在注意力渙散之時,他便能看到她。
她在擔心他,她讓他保重……
脣角抿成了一條線,趙皓臉色沉靜,聲音帶了一絲嘶啞的道:“情況如何了?”
老劉皺了下眉頭道:“童貫讓京畿大營的人做替死鬼,去擋從後面襲擊的那些北戎兵,自己帶着嫡系強行從西邊衝出去了,看那方向,應該是往延城撤退。”
聲音頓了下,老劉道:“我們要不要追?”
趙皓眉頭輕蹙了起來,問道:“童貫現在手下還有多少人?”
在阿耶城看到那裡的兵旗雜亂而且是三院部族都有之時,他便有些猜到耶律鴻基的想法了。
上輩子,耶律鴻基是一統了北戎,不過現在的耶律鴻基就算已經小有威名,也不過是南院大王的一個兒子而已。
殺耶律齊,不過是他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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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有水家還有武城和關隘的奸細,耶律鴻基殺了耶律齊後,便攻進了關城,還一直打到了晉州,俘虜了十萬邊民過去,那一戰,讓耶律鴻基在北戎裡的威望大盛。
可就是那樣,耶律鴻基也是藉着跟宋國打了三年的仗之時,一點點的收攏分化那些北戎部族,再然後,有高天野幫助,一步步的統一了北戎。
而這輩子,沒有水家,武城也沒有破,沒有那場大功,那麼耶律鴻基會怎麼做呢?
按照耶律鴻基上輩子的做法,自然還是先利用宋國來削弱他的敵人。
那些部族裡,有中院和北院的,但是有一半,應該是屬於南院和耶律鴻基有嫌隙的部族。
耶律鴻基將阿耶城讓給那些部族,打的,只怕是讓那些部族和他趙皓兩敗俱傷的主意。
而耶律鴻基應該是躲在背後,就等着他們打起來後,再來得軍功。
所以他用自己做誘餌,還特意留了一隊人馬在暗中防守,引了北戎兵進圈套。
那些雜牌軍果然是被引進了陷阱,可是,耶律鴻基卻沒有出現。
那時候,他心裡已經覺得不對,只當時情況之下,也容不得他多想,只能趕快發兵,趁着北戎人沒有反應過來,儘快奪下阿耶城。
然後,他接到了風城來的急報。
鎮國公率軍出關城,落入耶律鴻基的陷阱,死了。
那時候,他憑着本能的下達了隱瞞的命令,然後自己帶人去翻城牆,搶開城門。
在身上被砍上一刀又一刀之時,他沒有覺得肉體的疼痛,反而是從心底涌起了憤怒和痛意。
原來如此。
耶律鴻基並不在乎他,也沒有想着趁他們兩敗俱傷的時候偷襲,耶律鴻基只是利用那些雜牌軍來吸引住自己的注意力,同時利用他趙皓,來吸引那些雜牌軍攻城搶軍功。
耶律鴻基要的,是殺死北戎人死敵趙家軍統帥鎮國公的大功。
唯有這樣的大功,才能在北戎一鳴驚人,得到那些北戎勇士們的擁戴。
而他最痛的是,鎮國公居然不相信他,就這麼自己進了圈套……
傳信的親衛說,鎮國公最後一句話,是說對不起他……
對不起……
其實應該是他說對不起。
他有上輩子的經歷,知道耶律鴻基和童貫是什麼人,也知道鎮國公身邊有童貫的人,可是,他卻因爲鎮國公的疑心,沒有全部告訴自己的父親。
那時候,他自責自怒,不顧身上之傷,轉而就帶兵往風城走。
若不是在那半睡半醒之中看到了蘇月,他還會沉浸悲憤之中,連正走向自我毀滅都不自知。
是啊,他看到了蘇月,他看到了蘇月擔心的喚他,他看到了蘇月那已經和上輩子初次相遇沒有區別的模樣。
她本應該是陽光的寵兒,歡樂的精靈。
她不應該因爲擔心他而露出那般神情。
不,應該是,他不應該讓她去擔心。
他不應該被自責自怨佔據了身心,從而忘記了,他寧願烈火焚身也要重新歸來,是爲了什麼。
那一晚醒來後,他的腦袋開始重新轉動。
耶律鴻基設下的這個陷阱,一定是和童貫有過勾結,那兩封信語氣差別那麼大,一定是中間還有其他的信。
那麼,耶律鴻基要的是鎮國公的人頭,童貫呢?
童貫要的是邊城,是邊軍!
上輩子,先帝直接命令童貫接任禁衛軍總統領,隨後他又當了樞密使,成爲了宋國最高的武將統帥,手中有六十萬京軍,所以,他不在乎邊軍,只不過是打壓邊軍,不讓邊軍能和他抗衡而已。
可是這輩子,如今的樞密使是榮國公,再有常柏成做禁衛軍統領,而且還深得皇帝信任器重,他想在京軍出頭,太難。
所以,上輩子他們只是挑起了戰事,讓邊軍無暇他顧,好讓他在京城奪權,而這輩子,童貫是要真正的利用這次戰事,來奪取邊軍的軍權。
因爲,唯有軍權在手,蔡炳和童貫的地位才能得到保障。
而已經和蔡炳連爲一體的大皇子,纔有成爲傀儡皇帝的可能。
而童貫想拿到邊軍的軍權,可不是弄死鎮國公就可以的,他得自己也有戰功。
這個交易,耶律鴻基也非常樂意做。
就像將那些不配合的部族送去阿耶城一般,耶律鴻基也應該會鼓動一些不聽話的部族送給童貫做軍功。
他在草原上改變了方向,沒有直接往風城去,而是派出探子,找到了小規模的戎兵後便突襲。
從那些俘虜嘴裡得知,耶律鴻基已經將他殺了鎮國公並且滅掉了邊城主力部隊一事散發了出去,如此大功,自然有人不甘心讓他獨得,所以,已經有人開始調集軍力,準備進攻邊城。
他便想到,以童貫的性格,絕對不會在邊城迎戰那些北戎兵,他會將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丟給邊城裡剩餘的邊軍,自己找一塊最容易啃的肉下手。
果然,邊城那邊的探子來報,以巡防爲名童貫帶了自己手下八萬人離開了邊城,在邊城西邊一百餘里的一個要塞裡駐紮了下來。
他沒有任何猶豫的,利用風城早就設置下的通道,引誘了那些北戎兵過來,將他們帶到了童貫後側,然後藏兵在此處。
他太瞭解童貫。
那個人,如果對方人少自己佔據絕對優勢,會勇猛一番來博取軍功,但是一旦對方比自己人多或者勢頭不對,那麼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跑。
上輩子,幾十萬京軍都被他丟在了京城。
這次,只要童貫發現後面有敵人,而且還是數量不少的敵人,一定也會採取這樣的做法。
而那時候,便是他追殺童貫之時。
不過現在,當老劉這麼問的時候,他卻躊躇了起來。
他眼前,似乎又出現了蘇月那擔心的面容,好似,又聽到了她說,趙皓,保重,什麼都比不得你自己的性命重要。
老劉看着趙皓,眉頭緊皺的道:“從西邊來的北戎兵並不多,只不過兩萬多人,童貫帶了四萬人突圍,探子說,童貫力大無窮,武功高強,而且身邊還有一羣江湖高手,咱們的人沒有辦法下手,而且,由那些江湖人士打頭衝鋒,他手下的禁衛軍戰力也不錯,衝出去的損失並不大,估計還有三萬多人,而且,他們有馬。”
趙皓髮出了一聲嗤笑,道:“還真是童貫。”
看樣子他還高估了童貫,以爲八萬人,童貫至少要弄個對戰三四萬戎兵的軍功。
結果就兩萬人。
如今童貫還有三萬多人,再加上有馬,以他現在帶的人,就算他們追上去也是一場拉鋸戰。
“阿皓……”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聲音,趙皓微微閉了下眼,手撐大樹站了起來,道:“整軍,我們不追童貫,從後面夾擊北戎人,匯合了那些京畿大營的軍隊後,往邊城支援。”
聲音停了一下,趙皓向左邊看去,對已經探頭看了三次的一個高個子青年道:“姜校尉,你帶隊突襲,京畿大營的,你總有幾個熟人吧?事先提醒他們一下,別兩邊打混了。”
姜校尉高聲道了一聲好,轉頭帶着幾個手下屁顛屁顛的點兵去了。
趙皓脣角不覺掠過一絲笑意,轉頭就看見老劉那老心安慰的表情,脣角轉而一抽,道:“你作甚?”
老劉將臉上笑容一收,正色道:“沒有,屬下就是覺得將軍此令太英明!”
從兩軍開戰,趙皓就沒有休息過,身上的傷一直在增加,而自從知道鎮國公的死訊,他更是連笑容都沒有,整個人都透着一股鐵血的絕望,身上的傷那麼重,也一直拼殺到現在。
現在這個情況,若是再去追殺童貫,他是真的擔心趙皓頂不住。
(要是趙皓犯混和童貫來個單打獨鬥的報仇……)
而且,童貫手下那麼多人,他們只有兩萬多騎兵,只要給人逃走,回京告趙皓一個私殺同僚之名,這可是再大的功勞都抵不過的。
還是殺戎兵安全!
趙皓瞟了他一眼,懶得接他的話,拿過旁邊的盔甲開始穿戴。
“對了,將軍,咱們要往京城送軍報了嗎?”老劉上前幫他繫繩帶,忍不住問道。
“不着急,守住邊城再說。”趙皓淡淡的道:“京城不用擔心,謝三把得住。”
“我說將軍,你還真信任那位啊。”老劉不由嘆道。
你們兩不是情敵嘛?怎麼說得這麼心有靈犀!
趙皓的手一頓,脣角掠過一絲苦澀,隨後便低下了頭,快速的將盔甲穿好,揚聲道:“集合,出發!”
一聲聲的命令在密林裡傳遞,刀光槍影閃動之中,馬也被放開了嘴嚼子。
馬聲嘶鳴之中,騎士們紛紛上馬,長槍往前,直指向了山下。
趙皓翻身上馬,從親衛手中接過了長槍,反手執在身邊,看了一眼長槍凜冽戰氣逼人的戰陣,輕喝一聲,躍馬衝了下去。
他背後的戰陣發出了一聲聲的呼喝聲,追隨而下,馬蹄雷動,連山體都似乎震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