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天氣,正午雖然炎熱,傍晚是卻已經涼爽不少,按照呦呦的感覺,起碼降溫了有五六度的樣子。譚家一家吃完了飯撤掉了飯桌,屋裡已經暗下去了,但是距離點燈時間還早。於是譚麗娘就帶着四個孩子坐在院子裡休閒。
懷宇這時候不看書,乾脆就站在院子裡背書,背的是《桃花源記》,一邊背還一邊晃腦袋,呦呦覺得好笑,但是覺得這樣也挺好的,能防止頸椎病。懷宇背書的時候,懷瑾也跟着唸叨,也只是嘟嘟囔囔唸叨,偶爾還會丟詞缺字的。
呦呦也跟着唸叨,與懷瑾磕磕絆絆的不一樣,呦呦是記得大半的只是過去太多年已經忘了,現在跟着懷宇聽了幾遍,也能順順當當地背下來了。呦呦倒是不覺得有什麼,譚麗娘卻心中一驚,呦呦今年虛歲才六歲實際才五週歲多一點,居然只要聽幾遍就能背下來,這也太聰明瞭。也不知道這聰明好還是不好。
懷宇規規矩矩地背完一遍《桃花源記》就跑去和懷瑾玩去了,呦呦跑過去瞅一眼,兩個男孩子在玩螞蟻,她翻了個白眼,跑回譚麗娘身邊,看她和陶陶手裡拿着幾件舊衣服,剪剪裁裁,瞬間一件衣服就被裁減成了一堆大小不一地三角布塊。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院子裡也冷了下來,譚麗娘帶着孩子們將院子裡的小桌小凳收到西廂房去,再出來的時候仰頭看了一眼天空,說:“明天要下雨了。”
呦呦很驚奇地看向譚麗娘,“娘,你會看天象呀!”
譚麗娘笑了,揉揉呦呦的腦袋然後牽起她的手朝正房走去,“娘哪裡會看天象,這都是經驗罷了。昨天晚上天上還有晚霞,今天就沒有了,而且剛剛起了北風了。”
呦呦知道以前有“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的古語,不過,“起北風了又怎麼樣呢?”
“我知道我知道!”剛剛喝完一杯水準備去自己房間睡的懷宇聽見她們的話跑出來了,“《詩經》中的詩經》中《邶風·北風》中說: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意思是說寒冷北風吹到、風大,帶來的雨雪也大。”
“哦——哥哥你好聰明啊!”呦呦適時地捧場,誇了懷宇一句,然後在懷宇露出得意地笑容時話音一轉,“那哥哥你怎麼知道是下雨不是下雪呢?”
“……”懷宇被呦呦的問題一噎,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只好求助地看向自己的母親。譚麗娘眨眨眼,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而扔出問題的呦呦早已經蹦蹦跳跳地進了屋去跟陶陶要水喝了。
懷宇沮喪地低着頭回到自己的房間,在牀上思來想去一整晚沒有睡好,以至於第二天盯着兩個黑眼圈。
同樣沒睡好的,還有呦呦。懷宇是一整晚思考呦呦拋下的問題沒睡好,而呦呦則是因爲下午睡太多了,還有就是她聽到了譚麗娘和陶陶的談話。
那時候夜色已經深了,呦呦早早被譚麗娘趕進了被窩,但是因爲白天睡太多,她一時半刻並沒有睡着,而是閉着眼在被子裡玩手指頭。
譚麗娘和呦呦做完手裡的繡活,將東西都收好這才鋪好被褥吹了燈睡去。過了一會兒,譚麗娘突然出聲了,“陶陶,我今天帶呦呦去縣衙,你會生氣嗎?”
陶陶搖搖頭,想到黑暗中母親看不到,就說:“沒有,我小時候也去過的,妹妹長這麼大都沒怎麼出過門,娘帶她去是應該的。”
呦呦躺在自己的被子裡,不知道譚麗娘說這些話又什麼目的,不過既然睡不着那就聽聽這對母女說什麼吧。此時的呦呦一點也沒有感覺到自己實際上是在偷聽。
陶陶的話音一落,譚麗娘就嘆了一口氣,“自從呦呦大病一場後,我就對她格外偏愛了些,懷瑾還小我多照看了些,難免就會忽略你和懷宇,好在你倆都懂事不爭不搶的還幫我照顧弟弟妹妹,娘特別高興,我的陶陶長大了懂事了。”
“娘!”呦呦聽到陶陶叫了一聲,聲音裡還有些哽咽,似乎譚麗孃的認可對她格外重要。
譚麗娘從被子裡伸出手拍拍陶陶,安慰她,接着說:“呦呦醒來以後就格外大膽,比你和懷宇小時都膽子大,就像上次陳公公來說你爹的事情,我其實已經寫好了和離書的,卻不料呦呦一嗓子竟然就讓他這麼‘死了’。”
陶陶知道其實譚麗娘還是很生氣父親拋妻棄子,可是她作爲女兒卻不能說父親的不是,只能反手握住孃親的手安穩她。
譚麗娘感覺到陶陶的動作,也握住了她的手,“我一開始想着反正呦呦還小,以後慢慢教。哪知道呦呦一句話,又把你張嬸子給得罪了。”
說到這裡,陶陶突然問了個問題,“娘,膽子大一點不好嗎?我記得我小時候你一直笑我膽子小呢。呦呦這樣我覺得挺好的。”
“也不是不好。”譚麗娘斟酌着說,“膽子大可以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者不畏。可是人總是要有些敬畏的東西,不一定是鬼神,而是心中有個底線,這樣以後纔不會犯錯,懂得敬畏,才能知道自己的微小。”
陶陶聽了沉默了一會兒,點頭,“我明白了。”
譚麗娘看陶陶明白了就繼續往下講,“這兩年來,我們家和張嬸家一直有來有往,一方面是因爲鄰里之間要和睦相處,另一方面也是孃的私心,想着你張叔叔是做捕快的,有什麼事能照應咱們一把,畢竟咱家一家婦幼。可是自從借錢的事情之後,張嬸就沒再往來過,雖然已經除服了,可是娘畢竟是戴孝之人,不好上門,於是這層關係又淡了下來。”
說到這裡,陶陶已經明白大半了,“所以娘纔會在這個時候去拜訪表姑祖母嗎?”
譚麗娘“嗯”了一聲,輕輕翻一個身,把一直握着的陶陶的手放回她的被子裡,又把被子掖好,“這是一個原因,另外娘也想了,你外祖父外祖母都不在了,你父親又……咱們孤兒寡母的,總要有個依仗才行。娘是做晚輩的,自然要先去拜訪長輩,哪能等長輩紆尊降貴來找我們。”
陶陶聽了若有所思。譚麗娘看她沉默,以爲她睏倦了,也不再多說,給她掖好被子,又給另外一側的呦呦掖了被子,這才躺下睡去。
一直在偷聽的呦呦等到譚麗娘和陶陶都睡着了,才輕輕地翻個身面朝牆躺着,臉上露出和她幼稚地臉龐完全不相符的表情,那是一種沉思和反省混合在一起的表情。
話多得罪了張嬸這件事她已經認識到錯誤了,但是她認識到的錯誤依然只是流於表面了,單純地以爲是自己多嘴惹了事。現在看來,原來並不是這樣。
呦呦想到剛纔譚麗孃的話,人要懂得敬畏,才知道自己的微小,心中有了底線,才知道何處是盡頭。敬畏啊!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做到敬畏呢?呦呦輾轉反側了一整晚,就算睡着也是迷迷糊糊的睡不踏實,以至於第二天一早頂着兩個黑眼圈起牀。
呦呦穿好衣服起牀後就出了屋子去洗臉,迎面正遇到從對面屋子出來的懷宇。懷宇因爲思考了一整晚“爲什麼下的是雨不是雪”的問題沒有睡好,臉上也是兩個烏青的眼圈。兄妹兩人一遇上,先是一愣,然後各自指着對方開始笑。
呦呦:“哈哈哈,哥哥你的眼睛!昨天晚上是去抓魚了嗎?哈哈哈!”
懷宇:“還說我,你不也是,哈哈哈,比我的還青,你肯定是半夜跑出去玩摔跤了!”
譚麗娘正在從鍋裡往外端米飯,看到兄妹兩個人站在堂屋中央互相對着嘲笑,無奈地搖頭,“還不快去洗臉,該吃飯了!”
兄妹倆各自做了一個鬼臉,一齊往外跑去搶水盆,最後在陶陶的主持下,懷宇讓呦呦先洗,美其名曰:懷宇讓盆。呦呦吐吐舌頭,用帕子洗了臉擦乾淨,在懷宇上前的時候故意撩了一捧水到懷宇身上,然後在他反應過來之前,跑進屋裡去找陶陶給她梳頭髮了。
吃過早飯,懷宇回自己屋裡取了書包準備出門去學堂,臨出門之前,譚麗娘將十兩銀子放進荷包裡交給他,“這是今年的束脩。先生免了你的束脩是先生的大義,我們卻不能忘本,以前家中實在困難不得已,現在有了錢自然不能再拖欠了。”
懷宇小心地把荷包揣進懷裡,對着譚麗娘點頭,“我記住了,娘,你放心。”然後揹着書包出門,走出門幾步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跑了回來,對正在幫陶陶洗碗地呦呦說:“妹妹,我知道爲什麼下雨不下雪了,你等我放學回來跟你說。”說完就又跑了,斜挎在身後的書包啪嗒啪嗒地打在屁股上,讓呦呦忍不住笑起來。
譚麗娘看着她開心的笑容,心底的石頭也放下來,接過她手裡的東西,“困就去再睡一會兒,昨晚翻來覆去一整晚,跟烙餅似的。”
呦呦一愣,接着就又笑了,笑得比剛纔還有燦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