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別墅的人不是要見我,而是要見她孟小冬。
徐小婷和覃小曼看到我們回來,一齊起身微笑。
徐小婷來請示過年放假的事。工廠工人都急着要回家,可是現在還有一批貨要趕在過年前交給富士康。如果年前完成不了任務,不但違約,而且人家以後會斷了合作。
工人可不管這些,過年回家是他們工作一年最低的要求。在外辛苦打拼一年,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已經成了所有在外打拼的人最後的夢想。
儘管徐小婷承諾過,只要完成任務,馬上放假,而且每個人多發年終獎。可是工人們在日漸臨近的春節前,歸心似箭,不再眼裡只有錢了。現在他們最迫切的希望就是在年前趕回到家裡去,哪怕沒錢,能趁着這個機會與家裡人團聚,以解相思之苦。
貨趕不完,工人又都急着要走,這就好像把徐小婷放在火上烤了,她急得嘴角邊起了燎泡,卻無法說動工人留下來。
只要工人一離開廠,年前交貨的合同就會成爲泡影。
交不了貨,工廠得賠償別人的損失。而且合同要求,這筆損失不少,算下來抵得上工廠一年的全部利潤。
孟小冬聽完徐小婷心急火燎的彙報,一言不發起身去了樓上。
徐小婷驚愕了半響,低聲問我:“王者,孟總怎麼了?”
我搖搖頭說:“我也不清楚。可能是煩吧!”
“煩?”徐小婷吃驚地看着我說:“我更煩呢。回去一大幫子人圍着我要工資回家,孟總又不給個建議,我該怎麼辦?”
我沒說話,我也不知道怎麼辦。現在代工廠的生存很艱難,很多工廠都遷到外地去了,像徐小婷這樣的小廠,在深圳幾乎屬於鳳毛麟角了。
本來工廠要面臨倒閉的結局,結果被孫玉救了一把,拿來了富士康的合同。孫玉拿合同主要還是因爲我,我曾經在孫玉面前說過,工廠倒閉,我也跟着要死半條命。
孫玉拿來的合同很大,可以讓工廠活幾年不成問題。但條件也非常的苛刻,比如這次交貨的時間,就把徐小婷差不多要逼到絕路上去了。
覃小曼從我進來就一直沒開口說話,這時候她似乎忍不住了,輕聲說:“不如我們把合同轉給別的廠做。或者現在招工。”
徐小婷苦笑道:“小曼,你到底還是年輕。合同轉給別人?轉給誰呢?別的廠還不都是一樣的問題。要過年了,沒有人會爲幾個加班費而失去回家的機會。再有現在招工的事,哪有那麼簡單?現在不是十幾年前了,隨便寫個招工兩個字就能招來人,現在招人太難了,比考大學還難啊。”
覃小曼就笑,說:“我覺得,這些問題王者都能解決,是不?”
她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被她突然將了一軍而有些手足無措。徐小婷在工廠這塊跌打滾爬十幾年,她都不能解決的問題,我怎麼能解決呢?
我雙手一攤說:“對不起,覃小曼,你看錯了人。我是沒辦法的。”
覃小曼就大驚小怪地笑起來,說:“你是王者,王者風範嘛。你都解決不了,誰還能解決呢?”
我苦笑着說:“一個名字,你聯想得那麼豐富,我真是服了你了。”
覃小曼又笑,擡起頭去看樓上,看了一會說:“孟總不會不管吧?”
徐小婷輕輕嘆口氣說:“孟總也難。”
等了一會,不見孟小冬下來,徐小婷開始坐不住了。她是捧着問題來找答案的,孟小冬任何的一個決定,她會不折不扣的執行。但現在孟小冬一言不發,徐小婷就進退兩難了。
我想了想說:“徐廠長,要不先讓孟總考慮一下?明天再作決定。”
徐小婷皺着眉頭說:“問題是天一亮,有人就要走啊。”
“工資發了?”我問。
“你以爲他們在乎工資啊?工資又不敢少他們的,過完年再來拿,一分錢也少不了啊。”
我被她說得心裡一陣跳。工人爲了回家過年,連賴以生存的工資都可以暫時不要,而我,卻還在爲回家躊躇萬千。我突然感到自己居然連低到塵埃的工人都不如,他們尚且爲了回家而不顧一切,我卻還在爲顧慮遲疑不已。
我問覃小曼:“你過年回家嗎?”
她搖了搖頭說:“我不回,我在廠裡過年。”
我哦了一聲,覃小曼家在北方,此時就算她想回家,也是沒機會讓她回。火車飛機汽車,所有的票都已售告罄,除非她自己長了一雙翅膀飛回去。
我心裡一動問:“如果連續加班,幾天可以做完?”
徐小婷板着手指頭算了算說:“滿打滿算,其實四天就夠了。”
我又問:“工人都買到票了?”
徐小婷搖搖頭說:“買到票的不到十分之一。現在沒票的人,班也不上了,天天守在火車站等票。所以,現在上班的人,沒幾個了呀。”
我心裡一喜,笑道:“辦法來了。”
徐小婷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問:“什麼辦法?”
我笑道:“這個時候去車站找票,等於是大海里撈針一樣難。如果廠裡給他們解決回去的問題 ,一切不都迎刃而解了?”
我說這話不是信口胡說,我在廠裡的時候做過調查,知道廠裡的員工絕大多數是一個地方來的。她們基本來自李小妮的老家,基本是一個縣的鄉親。
但凡在工廠打過工的人都知道,工人的來源基本都是一個渠道。特別像孟小冬這樣的小型代工廠,技術含量不高,對工人的要求相對不會太嚴格。
徐小婷似乎有些明白我的意思了,她遲疑地問:“如果用大巴,可要三四臺車哦。”
我微笑道:“四臺大車,能解決工人們回鄉的難題,有何不可呢?如果可以,年前送他們回去,年後將他們接回,這樣才更好。”
覃小曼拍掌叫道:“好主意。”
她欽佩地望着我,眼光裡流露出柔情出來。
徐小婷沉吟了一會說:“不知孟總會不會同意。”
我說:“放心。徐廠長,你如果花四天完成了交貨任務,別說汽車,租架飛機送他們回去也會同意。因爲孟總你的知道的,在她看來,誠信比什麼都重要啊。”
正說着,看到孟小冬款款從樓上下來,微微皺着的眉頭像一抹遠山的青黛。
徐小婷起身迎上去,把我的主意說了一遍。
孟小冬凝神聽着,臉上慢慢漫上來一層微笑。她當即表態說:“好啊,就按王者的意見辦。我覺得不錯。”
主意定了,還得要人去做思想工作。孟小冬猶豫着看了看我。我心裡明白,立即答應陪徐小婷一起回廠裡去,把幾個主要的人喊到一起。只要他們同意了,餘下的小蝦米就成不了氣候。
孟小冬不願意去廠裡露面我理解,這個廠本來是樑大地來大陸投資的第一個廠。在孟小冬將股權轉移到樑大地名下後,樑大地爲表忠心,將工廠法人轉移到了孟小冬名下。
孟小冬原來根本不在乎工廠,靠加工和代工的恍如家庭作坊一樣的小廠,孟小冬不會放在眼裡。這樣的小廠沒任何的競爭力,一點風吹草動就只能等死。一個沒有發展的小廠不是動力,反而是阻力。在孟小冬的心裡,她早就想把廠子盤出去了。可惜一直沒人來接手,她也就只好任由廠子存在。
孟小冬在接手樑大地的工廠後,只做過一件事,就是將徐小婷提了上來管理。事實證明孟小冬的眼光是無比正確的。徐小婷在擔任廠長後,帶着一幫子從泥土地裡滾出來的人,將一個小廠做得風生水起。
我在廠裡混過一段時間,廠裡所有的人我都認識。他們也一樣認識我。因此我去做工作,比孟小冬要實際得多。
我們是開着孟小冬的車去的,覃小曼當仁不讓地坐在副駕駛位上。我看到徐小婷的眉毛挑了挑,沒出聲,自己去後座坐了。
李小妮在辦公室裡轉來轉去,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惶恐不安。看到我們回來,驚喜寫在臉上,慌亂地嚷:“我攔不住了,攔不住了。”
我看看時間,差不多快要天亮了。
李小妮顯然一夜未眠,她愁眉苦臉地說:“小婷,不是我沒攔,我是攔不住了。他們都打好包了,天亮就要走。”
“多少人?”徐小婷問。
“應該差不多一半吧。”李小妮猶豫着說:“今天沒人上班了。”
徐小婷就哦了一聲,將眼光來看我。
我揮揮手說:“走,我們看看去。”
廠裡的工人都住在樓頂搭建的鐵皮屋裡,住這裡是免費的。當初樑大地爲了搭建這一層鐵皮屋,與街道辦的城管打了不少交道。這也是這個工業園區裡唯一的在樓頂搭建鐵皮屋的廠。樑大地當初能搭建成功,還得感謝樑三爺出面打招呼。
工業園區是樑三爺他們梁氏家族的土地,園區也是他們建起來對外出租的。樑大地作爲梁氏宗族的一員,自然與其他來租廠房的老闆待遇不一樣。
別小看這些鐵皮屋,不但省了樑大地在外面租房的一大筆費用,更利於廠裡統一管理。
工人們也不喜歡在外租房,能夠有個落腳的地方,是他們最願意來廠裡打工的條件。
我們上了頂樓時,被眼前的一片繁雜弄得目瞪口呆。
幾乎每間房的門都打開了,屋裡的燈光照在我們的身上,將我們的身影拖得老長。
工人們也沒料到我們這個時候會出現在他們眼前。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沒有一個人說話,都把眼光來看我們。
我招招手說:“各位工友,都急着回家過年了呀?”
工人們一聲笑,七嘴八舌地說:“是啊是啊。”
我問:“大家都有車票了?”
現場便靜下來,有人低聲嘀咕說:“毛,沒票也得回啊,想辦法走吧。”
我笑着說:“天遙地遠的,家裡人都等着你們平安歸來,如果沒票,千萬不要想着天上有餡餅掉。”
有人就問我:“王助理,我們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吧?”
我認真地說:“說不定啊,還真有會憋死的啊。”
工人們一陣鬨笑,然後茫然地看着我。
我說:“大家都要回貴州,貴州可不是說到就到的。幾千公里路,沒票怎麼能回家呢?”
人羣裡有人就說:“沒票我走都要走回去過年。”
我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
有人又問我:“王助理,你今天怎麼來廠裡了?送我們麼?”
她的話讓大家又一陣善意地笑。這些人都是很善良的人,他們只有最卑微的需求,只要能讓他們暢快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他們一定會讓自己盛開得鮮豔無比。
我試探着說:“如果廠裡送大家一起回家,你們有什麼想法沒有?”
這句話把所有人都問愣住了,現場一片沉默,除了影影綽綽的身影,沒一個人說話。
我嚴肅地說:“我不說開玩笑的,是跟大家認真的。廠裡準備把你們一起送回家過年。”
我的話音剛落,人羣一陣騷動,隨即我聽到輕輕的垂泣聲。
其中有人就站出來說:“只要王助理能做到,我們這些人會感激你一輩子。”
我笑着說:“當然,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如果大家能在這幾天趕完這批貨,我一定送大家回家過年。”
“我們同意。”工人們七嘴八舌地交流着,問我道:“廠裡送我們回家有錢不?”
我擺擺手說:“大家放心,廠裡準備租幾臺大巴車,免費送大家。”
人羣一陣歡呼,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他們開始爭先恐後往樓下跑。
我狐疑地問徐小婷:“這是幹嘛?”
徐小婷微笑着說:“加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