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楊大力回到清幽宮之後,便將喜兒的事告訴了唐賽兒,唐賽兒躺在美人榻上,低頭思索了一番。
忽的擡起頭來,道,“你不能帶她走。”
“我知道。”
楊大力悠悠的嘆了口氣,輕聲說道。
“小妹還在感業寺,你走了,她怎麼辦?”
唐賽兒沉聲說道。
“我知道,若要我在心儀的女子,和心愛的妹妹之間做個選擇,我一定會選小妹。”
楊大力苦笑着說道。
“宮裡的女子,命運本就悲慘,如今她既已嫁給了鄧才,就是鄧才的人,就算鄧纔想要把她活活打死!你又能怎麼樣?”
唐賽兒嘆息着說道。
“你能不能想辦法讓她回來清幽宮?”
楊大力抱着一絲期待,輕聲問道。
唐賽兒輕輕的搖了搖頭,道,“不可能,她若嫁的是別人還好,可她嫁的偏偏是鄧才,你也知道胤仁有多看重鄧才,鄧才簡直就是他的心腹,況且如今他也很少來清幽宮,恐怕我說的話,在他面前不會那麼有分量。”
“那怎麼辦?我今天去看了她了,渾身都是傷,沒有一處地方是好的,若是再這樣下去,遲早會被鄧才那個混蛋折磨死。”
楊大力握緊了拳頭,恨聲說道。
“哎,你別忘了咱們的身份,咱們插手此事倒是不難!但若被人發現你原來是個假太監,會有什麼後果?”
唐賽兒搖着頭說道。
楊大力一聽這話,立刻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大局爲重,咱們管不了她!喜兒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唐賽兒沉聲說道。
楊大力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默默的走了出去。
他的心,很亂!
於是他便拿了一壺酒,一個人默默走到院中,喝起悶酒來!
自從進了宮以後,他很少讓自己喝醉,因爲他知道,他不能喝醉!
他必須時刻保持清醒,這樣才能保護自己,保護唐賽兒。
可是今晚,他卻很想喝醉!
他想要醉一次!
如果醉了,或許就能忘掉一切!
喜兒坐在梳妝檯旁,靜靜的裝扮着自己,小路子站在她的身後,默默的爲她梳理着一頭長髮。
美眸顧盼間華彩流溢,紅脣間漾着清淡淺笑。
只嘆世間多坎坷,美人總是薄命淺。
擡頭看了看鏡中的人兒,三千青絲用髮帶束起,頭插蝴蝶釵,一縷青絲垂在胸前,薄施粉黛,只增顏色,雙頰邊若隱若現的紅扉感營造出一種純肌如花瓣般的嬌嫩可愛,整個人好似隨風紛飛的蝴蝶,又似清靈透徹的冰雪。
喜兒滿意的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輕輕執起小路子的手。
“來送娘最後一程吧。”
喜兒笑着說道,拉着小路子便往後院走去。
小路子抹着臉頰上不斷淌下的淚水,緊緊的跟在喜兒身後,不緊不慢的行至後院。
行至後院的水井旁,方纔停下腳步。
“小路子,娘美麼?”
喜兒嫣然一笑,輕聲問道。
“美。”
小路子哽咽着說道。
“呵呵,自古紅顏多薄命!早知命運對我如此不公!我倒寧願當個醜八怪!也免去了這許多是非來!”
喜兒苦笑着說道。
繼而又轉過頭,將小路子抱在懷裡,柔聲說道,“娘要走了,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你乾爹是真心對你好!你不要因爲孃的事怨他!好好聽他的話!你以後在宮裡的日子會很好過!”
小路子默默的流着淚,心裡明白喜兒要幹什麼,卻也找不出理由來阻止她,心想,若是讓她乾乾淨淨的死了,或許比現在這樣更好。
說完便輕輕放開了小路子,緩緩的踏上水井邊緣。
淒涼的月光照印在喜兒單薄的身影上,後院的四周靜悄悄的,偶有幾聲蟲鳴,也好像是在爲美人即將逝去而感到悲傷。
幽暗的月光倒射在昏暗的後院中,將喜兒孤單的身影無限拉長。
小路子靜靜的站在一旁,一聲不吭的看着這個可悲可嘆的女子,看着她幽怨的身影,哀怨的臉龐,默默的流着眼淚。
他不能去阻止她,他也阻止不了她。
更可況,他根本就不想阻止她!
因爲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幫助她!他救不了她!
他突然間很恨自己!恨自己爲什麼還是一個小孩子!
如果現在,他並不是一個小孩子,而是一個大人!那麼,他或許就有能力保護她,甚至可以帶着她逃走!
“生亦何哀,死亦何苦,留我殘軀,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喜兒站在井案邊,喃喃自言便低聲哼唱着。
小路子靜靜的看着喜兒,眼淚一滴又一滴的直往下滴,忽然間,他彷彿看見喜兒對着自己笑了,笑得好美!
他這一生,再沒有見過比喜兒笑的更美的女子!
這樣美的笑,他這一生,也只見過這一次!
因爲下一秒,喜兒就頭也不回的跳進了水井中!
小路子的心劇烈的疼痛起來,這樣美的人,這樣美的笑,就這樣從他眼前毫不留情的消失,不留一絲痕跡!
喜兒就這樣從他眼前消失!彷彿從未存在過一般!
淒涼的月光仍然照印在昏暗的後院中,悲傷的蟲鳴也在繼續演奏着只有自己才能聽懂的旋律!
只是小路子的世界,卻在這一瞬間天翻地覆!
一切就好像沒有絲毫的改變,但是隻有小路子才知道,有一個人從這個世上毫不留情的消失了!就好像從未存在過一般,就好像一抹灰塵,被人輕輕的擦去,不留一絲痕跡!
人,豈非本就是這樣!
赤條條的來!赤|裸裸的去!
留下了什麼,又帶走了什麼!
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小路子靜靜的站在水井旁,整個人似乎已經呆掉了,他轉過身,四下裡環顧了一眼空蕩蕩的後院,又盯着水井一直髮呆。
井裡沒有一點聲響,喜兒就好像一塊石頭一般,“撲通”一聲掉了下去,然後就再也沒有一絲聲響!
沒有呼救,沒有掙扎!
小路子笑了,心想,她一定走得很安詳,很快樂吧?所以她纔會走得那麼安靜,所以她沒有掙扎,沒有呼救。
因爲她沒有痛苦!
小路子緩緩走到水井旁,坐下,探着身子往水井中看去,黑漆漆的一片,但卻能瞧見昏黃的月光照射在水面時反射出的淡淡磷光,淡藍色的磷光,就好像淡藍色的火焰一般,在水中輕輕的燃燒着。
小路子心中一陣悲哀。
在這波瀾不驚的水面下,是他這一生最愛的女人,是比他親孃都還要對他好的女人!
他的親孃,爲了錢,把他賣進宮做太監。
而這個女人,卻可以爲了他而捱打。
此時此刻,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親孃到底在哪裡,但是他卻知道,這個女人現在就在水井中,靜靜的待在水面之下。
或許現在,她也在靜靜的看着自己,就跟自己在靜靜的看着水面之下的她一樣。
寒風吹過,掃在小路子單薄的脊背上,他突然覺得冷,鑽心刺骨的冷!冷的讓人牙關打顫!冷的直入骨髓!
他擡起頭,看着昏暗的月光,忽然間,他彷彿聽到了女子的低哼聲,這聲音在緩緩的重複着一句話。
“生亦何哀,死亦何苦,留我殘軀,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這句話輕輕的徘徊在小路子的耳邊,他忽然笑了,對着波光淋漓的水面輕聲說道,“娘,你一路好走,小路子會好好照顧自己,你不必爲我擔心。”
恍惚間,他彷彿聽到了女子的輕笑聲。
這是娘在笑吧?她聽見了我的話,一定很高興吧?小路子這麼想着,眼中又開始不停的流下眼淚。
“娘,願你來世投身一戶好人家,不要再進宮做宮女了…”
小路子對着空蕩的水井急聲呼喊着,他知道喜兒現在就在水井之下,他也知道她一定能夠聽見他說的話。
就在這時,從水井之下忽的飛出了一隻通體幽藍的蝴蝶,好大的蝴蝶,好美的蝴蝶,小路子這一生再也沒見過比這更美的蝴蝶。
蝴蝶自水井中飛出,歇在一叢野花上,兩隻帶斑點的翅膀不時扇動着,那如網的金色脈絡熠熠閃光,那一對淺藍的觸鬚,纖細得像雲錦。
小路子忽然想到喜兒生前說過的話。
“喜兒此生福薄命淺,但願死後能夠化爲一縷蝶魂,常伴他左右…”
小路子輕輕走到野花叢旁,靜靜的看着蝴蝶,緩緩伸出了右手,蝴蝶忽的就從野花叢上離開,在半空中盤旋了片刻,輕輕的降落到小路子的右手之上。
停頓了片刻,便又翩然飛起,彷彿帶着幾分不捨,在小路子的身旁依依不捨的繞了幾圈,這才煽動着碧藍的翅膀,翩然離去,朝着清幽宮的方向緩緩飛去。
小路子哭了,愣愣的看着翩然飛走的蝴蝶,終於哭出聲來。
“娘,願你能夠常伴心愛之人左右,願你能夠心願得償,願你來世投身一戶好人家…”
小路子對着蝴蝶離去的方向大聲呼喊着。
這個女子就這樣從他的生命中徹底的消失了,就好像一隻美麗的蝴蝶一樣,煽動着碧藍色的翅膀,從這個世界上徹底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