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2月1日。
渣滓洞。
正在放風的岡村寧次看着一臉笑容地朝自己走過來的秦衛,隱隱覺得肚子上又有些疼……那兒還有三個傷疤,當初秦衛打的那三槍留下來的。雖然他跟這傢伙接觸的不多,可他自信已經很瞭解這個傢伙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寧願永遠也不要看到對方。但他沒有選擇。尤其是這段時間,國民政府對他的態度又突然變得惡劣起來,他更只能由着對方想走就走,想來就來。
“快過年了。”秦衛笑眯眯地拱着手,“老岡,我過來給你問個好。”
“快過年了?”岡村寧次詫異地看了看天空,“這麼快?”
“是啊,這時間確實過得太快。一轉眼,你都被抓過來大半年了。”秦衛道。
“……”岡村寧次想吐血。
“怎麼臉色這麼難看?”秦衛對他的表現顯然很不滿:“再怎麼說咱們也算是‘鄰居’,我給你拜年,你就這表情?”
“那你想怎麼樣?”岡村寧次深吸了一口氣,壓住了心中的憤懣,“還想我給你壓歲錢麼?”
“中國通!果然不愧是中國通!”秦衛也不生氣,“其實你多慮了。我知道你身上沒錢,所以……你現在只要給我磕個頭,我立刻就給你一筆不菲的壓歲錢。怎麼樣?”
“羞辱一個囚犯,這就是你們中國人的氣度嗎?”岡村寧次怒道。
“是你先惹我的。我好心好意地來給你拜年,你卻說要給我壓歲錢……”秦衛白了他一眼,“所以,你這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好,是我自取其辱。但我現在想請你離開……這兒不歡迎你。”岡村寧次叫道。
“日本人!”秦衛瞪着他:“你當強盜當習慣了?這兒可是我的地方!”
“……”岡村寧次愕然無語。是了,這兒是秦衛的地方,而且還是人家的酒窖。
“我說老岡,你的思想很有問題,要經常自我反省反省。”秦衛嘆了口氣。“你看人家中井良太郎,現在小別墅住着,小酒喝着,小琵琶彈着……不比你過得舒坦?”
“我是失敗者。如果你想羞辱我,就盡情的羞辱吧。這是勝者的權力。可如果你想讓我跟中井良太郎一樣,做夢!”岡村寧次收斂了怒氣,淡然說道。中井良太郎是跟他一起被俘的,後來他答應跟軍統合作,條件之一就是將自己‘日奸‘的名聲蓋到中井良太郎身上.可他沒想到,成了‘日奸‘之後,中井良太郎破罐子破摔,竟真個兒投降了.兩人偶爾見上那麼一兩回面,那傢伙還要嘲諷他是個僞君子,上了火還要拿刀砍他.
“我就說我喜歡你這樣的硬骨頭。”秦衛笑了,“中井良太郎算個毛?他當師團長的時候。麾下的106師團是常敗之師;當俘虜的時候,又是個軟骨頭。我們還沒說什麼呢,聽說你捱了三槍,還把叛徒的名聲都栽到了他的頭上,就得卜得的投降了,連剖腹都沒試兩下……”
“你到底想說什麼?”岡村寧次打斷了秦衛,他不願意聽這種話。因爲每聽一次。他都感覺自己的意志又像是被摧殘了一次。他堅持到現在容易麼?
“還能說什麼?無非就是上面對你的耐心已經快磨完了。”秦衛笑道:“你說你也是,說是投降,居然還玩起了無間道……”
“無間道?”
“這個你不用多想。”秦衛道:“反正你算是把我們給坑慘了……”
“你的表情告訴我,你不過是在故意詐我。”岡村寧次凝視着他,“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們?能說的我已經都說過了,是你們在過河拆橋。”
“是嗎?”秦衛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可別告訴我你沒跟南造雲子暗地裡通過風……那娘們兒可是已經招了。是你讓她想方設法地把我給宰了。嘖嘖,我不就是打了你三槍麼,你就這麼記恨我?”
“……”不就是打了你三槍麼?岡村寧次仰天無語。感情,在這傢伙眼裡,打了自己三槍都不算什麼大仇,就跟不小心碰了自己一下一樣。
“你就不想說點兒什麼?”秦衛又問道:“你說你也是。明明已經投降了,也算得上是我們黨國的人了,不好好表現也就罷了。卻反過來謀刺我這個黨國大員……老岡啊,你說我這回該打你幾槍?”
“……南造雲子被你們抓住了?”岡村寧次不敢接秦衛的話頭。因爲他不敢確定自己應下那個話頭之後對方會不會真的再次朝自己開槍……萬一開了呢?那他還不如在南昌城下就自裁呢。
“沒抓住。跑回東京去了。”秦衛答道。
“那你還說我跟她互通消息?”岡村寧次冷哼一聲:“根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是不是欲加之罪,我這兒有份報紙,你看看再說!”
秦衛聳聳肩,把手裡一直捏着的那份報紙攤開遞到了岡村寧次面前。
“你們又打勝仗了?”岡村寧次看了一眼報紙,沒有接……他的心在抽搐。俘虜是一種很考驗意志力的“工作”。尤其是他這樣的將軍,不僅要考驗意志,還要考驗智力。因爲中國人每次打了勝仗,都會把相關的消息交給他……他知道那是想消磨他的抵抗意志。所以。他就想從那些有關戰事的報道中找出破綻來,以此給予自己安慰,勸自己說那只是中國人自己搞出來的假消息。可幾次大戰下來,日本都確實失利了。他雖然找出了不少所謂的“破綻”,卻根本沒有什麼說服力,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所以,每次遇到這種事情他都會感到悲傷……難道,從自己被俘開始,大日本皇軍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不是跟你們日本人打的,是跟汪精衛幹了一架。”秦衛晃了晃報紙,“你看看唄,挺有意思的。”
“汪精衛?”岡村寧次驚疑不定。跟汪精衛打了一仗?汪精衛什麼時候能獨立出兵跟重慶開戰了?他雖然手下的兵力不少,可聽話的卻不多。而且南京的寺內壽一肯定也不可能讓他直接掌握那麼多軍隊。那就只是一場小仗?這倒是有可能。可一場小仗,至於讓秦衛這麼鄭重其事麼?
“你到底看不看?”看岡村寧次老是不接報紙。秦衛有些不耐煩了,“你要是不看,我就叫人摁着你的腦袋讓你看了。”
“……”
岡村寧次默然,深深地看了秦衛一眼之後,無奈地接過了報紙。
“《第三戰區巧妙設伏,汪氏重臣迷途知返》?”
標題不長,但岡村寧次看到之後卻只覺心裡再次一涼……汪氏重臣?汪精衛手下能稱得上是重臣的有幾個?
“民國二十九年1月10日。南京僞國民政府派遣所謂‘和平救國軍’第二方面軍孫良誠部渡江進犯我第三戰區所屬皖南地區,汪氏此爲,實乃趁火打劫之極惡劣行徑……我第二十三集團軍上官雲相將軍巧妙設伏,以八萬兵力包圍孫良誠大部……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將軍亦指揮第二十五集團軍陳儀部將來犯之‘和平救國軍’第三集團軍包圍……經此一役,汪氏‘股肱之臣’,僞行政院副院長、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周佛海。‘和平救國軍’總指揮唐蟒,第二方面軍司令孫良誠率部反正……”
“小人!”
通篇報道,都是在講述重慶政府神機妙算,指揮第三戰區以重兵包圍了來犯的所謂“和平救國軍”第二方面軍和第三集團軍,之後又以大義相勸,結果,“和平救國軍”總司令唐蟒迷途知返。率領孫良誠等人反正。而同時,因爲唐蟒等人的勸說,曾經背叛民國,但一直飽受日本人欺壓和監視,不得不做出一副賣國賊模樣的汪氏重臣周佛海,也終於趁着這個機會,以巡視前線爲由,坐上飛機跑到了國統區。正式宣佈跟汪精衛斷絕一切關係。經此一役,不僅重挫了日僞政府的囂張氣焰,還爲黨國平添了十萬大軍,而制訂了這些計劃的黨國領袖真可謂神人也!
報道的內容其實很有煽動性,也很煽情,通篇都在介紹黨國領袖的神機妙算,黨國將領的英勇善戰……但是這騙不過岡村寧次。
一個方面軍加一個集團軍。雖然南京政府的編制小了點兒,但至少也有五六萬人,這樣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只要領兵的不是傻子。就沒有可能輕易地被別人給包圍……而根據這篇報道,唐蟒和孫良誠等人彷彿一進入戰場就被國軍給包圍了,簡直就是自己送上門兒的一樣。這可能麼?
“周佛海……”岡村寧次一眼就看出了這其中的關鍵。按照這篇報道,唐蟒率領第三集團軍由福建方向向第三戰區展開進攻,結果被陳儀的第二十五集團軍包圍後,沒多會兒就投降反正了。而唐蟒一降,得到消息的孫良誠也只有跟着向上官雲相低頭。因爲他被包圍了,不投降的話,先不說能不能突圍出去,就算能突圍出去,至少也要損失絕大部分兵力,說不定還要當光桿司令。畢竟皖南那個地界兒不是好跑路的地方。再者,孫良誠的部下也未必那麼好說話,更未必願意陪着孫良誠送死。而這麼算來,身爲這一次行動的總指揮,唐蟒的投降是這數萬“和平救國軍”集體反正的關鍵所在。可唐蟒是誰?他是周佛海的鄉黨,好朋友。一向以來,唐蟒都稱病在家,不願意主持任何和平救國軍的行動,這次卻突然一反常態……這裡面怎麼可能沒有貓膩兒?再細究一下,當初是周佛海說服唐蟒投向了汪精衛,現在又有誰能說服他再去投向蔣介石?
“你讓我看這些,就是想讓我知道你們中國人的醜惡嘴臉麼?”
周佛海是汪精衛親信中的親信,他怎麼會叛變?又怎麼捨得放棄在南京的高位?岡村寧次無法理解周佛海的這種選擇,但他卻對這個不感興趣。周佛海已經叛變了,而且還是帶着數萬人的軍隊一起叛變過去的,再細究這些又有什麼用?他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秦衛爲什麼要給自己看這些東西……讓他對日本的未來感到悲觀嗎?
“確實挺醜惡的。”秦衛把報紙拿了回來,看了兩眼之後,又翻開了另一版,“你再看看這一條,同樣醜惡!”
“是麼?”
岡村寧次看了看秦衛,又掃了一眼文章的標題,結果老臉頓時煞白:
《日本‘和平救國軍’明日成立,司令官岡村寧次,副司令官中井良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