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石喬有腳步一頓,“請公公明示。”
洪長志搖了搖頭,神情和動作都像是說閒話兒,遠遠看來,完全挑不出毛病,但他的語氣卻鄭重,“具體的,咱家也不知情。只聽月嬪提了一句,昨兒晚上皇上臨時起意,想召水大小姐入宮覲見。動這個念頭的之前之後沒什麼徵兆,惟一不同的……就是在御花園中,遇到了景王殿下,說了幾句旁人不知的話。”
水石喬的眉頭卻皺緊了。
景王蕭中,皇二子,正經的元后親生。因爲大皇子沒了,他佔了長,又佔了嫡,加上蕭左特別看中身份地位,所以他雖才能平庸,在朝中和民間都沒什麼聲望,甚至用琉璃的話來說像是“透明人”,卻仍然是太子人選的有力爭奪者。之前,因爲蕭左偏愛九郎蕭真,崔淑妃又榮寵不衰,與他呈分庭抗禮之勢。如今在外人看來,晉王莫名其妙就敗了,好多人都以爲是倒在這位二皇子的手下,他已經有點一枝獨秀的意思。
其實成年皇子,比如五皇子圖王蕭史、七皇子路王蕭安、十皇子德王蕭穆,還都是野心勃勃的,只是光有野心,沒有實力也白搭。蕭左經歷過奪位的殘酷大戰,自己又正值年富力強的時候,對兒子們防得很緊,皇子們在朝中都管點事,也都封了王,卻無實權,培植不出像現的力量。所以,除非那幾位皇子聯手,或者蕭中犯下大錯,不然很難撼動其位,怪不得洪長志要說蕭中是“太子候選人”。
而這位景王殿下,還曾與死了的秋霜華有過勾結,在江南有過秘密的部署,能在蕭左的眼皮子底下做這些手腳,可見並不是個好相與的,至少與他所表現出的愚鈍和平庸不完全符。只是他做事拖泥帶水。也不是個太能幹的就是了。秋霜華還想以密報漕幫與琉璃的秘密威脅,走投無路的時候投靠過去。雖說最後讓琉璃滅了這想頭,終究蕭中也算個隱患。
最特別的一點是,這位二皇子雖然不顯眼。可卻似乎沒有道德瑕疵,對外表現的是謙遜有理,仁厚溫和,又同情民間疾苦。除了蕭真外,其他幾位皇子都姬妾成羣,唯有他,只一位皇子正妃還一位側妃。但有了秋霜華那檔子事,他們自然都明白他其實極好色,只是非要穿出正人君子樣。這一點上,倒是很像溫凝之。用琉璃的話講:這種人纔可怕。壓抑本性久了,不是在沉默在爆發,就是在沉默中變態。
蕭中這時候突然顯了身,還很可能左右了蕭左讓琉璃進宮的決定,有什麼陰謀?
驀然。水石喬警惕起來,“多謝公公支會,那日琉璃進宮,還望公公照應一二。”
“那是自然的。”洪長志點頭,很誠懇。
人活着,不就是你照應我,我照應你嗎?不然還有什麼意思?漕幫對狗兒夠意思。真如養條小狗似的,整得油光水滑,食水到位,他爲了孫子也不能怠慢。再者,在見到狗兒那刻,他突然變了想法。
但凡看中親情的人。就不可能完全絕情。他因爲記掛着兒孫,始終沒有修煉出畜生不如的殘酷心腸。與皇上主僕幾十年,多少有點香火情,背叛皇上,心下會帶着愧疚。不希望皇上真的被踢下龍位,斬斷龍頭。可今天,他有些希望這天下易主了。換了天,他就可以出宮。他自己過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將來卻可以和狗兒一起,真正當一回人。
從前琉璃小姐應過他,若大家有命活,一定讓他出宮去頤養天年。他信她的話,到底這些年神臉鬼臉妖魔臉閱者無數,很能分辨得出幾分真假。
而這天,洪長志雖然不斷提醒自己不可貪戀,卻還是逗留了一個多時辰纔回宮。怎麼和皇上解釋,自然又費了一番腦子。
倒是這邊水石喬把洪長志的提醒告訴琉璃後,琉璃冷笑,“是騾子是馬,要拉出來溜,正看看那個蕭中打的什麼主意。”
見水石喬很擔心的樣子,又安慰,“石頭你放心,蕭中此人虛僞,虛僞的人都儘量不會落人把柄和口實。所以在宮裡衆目睽睽,他不會出什麼幺蛾子!”其實心裡有點預感,怕不是爲了要娶她吧?
她實在想不到,某天她這樣出身低賤的草莽女,會成了大趙最頂尖的貴族男人們你搶我奪的肥肉,實在是太好笑了。不過她倒真的不緊張,別說洪長志會暗中相護,蕭十一的控制慾那麼強,也不會放任不理。關於洪長志的事,她之前告訴過蕭十一了,因此他的眼線月嬪和洪和志也早就聯手,自然也是助力之一。時至今日,這個皇宮對她來說再不是龍潭虎穴一般。
初三一早,她被迫起來梳洗打扮:素淨的蓮青色如意紋窄袖袍,素絨繡蘭花的裙子,織錦鑲毛的短筒靴子,梳得簡潔大方的髮髻上,插着鏤銀菱花墜着珍珠的簪子,旁邊襯一隻玉鳥花紋梳。手上的鐲子,胸前的項圈,耳朵上的墜子,全是珍珠混銀質地。這一身淺淺淡淡,卻又絕不寒酸,配得上進宮的的莊重和尊貴。
朝拜,仍然是在崔淑妃的金雲宮,顯示後宮仍以崔氏爲主。隨大流拜見了坐成一排的、有頭有臉的諸妃,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只是因溫倚雲年後就要嫁給威遠侯的庶子王七,大約溫凝之是蕭左寵臣的緣故,幾位妃子都賞了她東西。
琉璃畢竟還佔着寧安侯義女的身份,就是和溫氏姐妹一起來的。溫芷雲本已嫁人,不再是侯府貴女,但她婆婆有誥命在身,她成親不久就生子有功,爲人又慣會討人喜歡,是婆婆帶了她進宮,又特許她跟孃家姐妹在一起。
託溫倚雲的福,琉璃得以在“宮中貴人們”面前多站一會兒,雖然禮節上謹守,卻還是藉機瞄了幾眼高高在上的崔淑妃。
崔淑妃憔悴了不少,從前略豐腴的身段變得纖瘦,臉上驕傲的神情也變成了輕愁。難得的是,她卻不怕人看見,大方擺出自個兒的“慘”狀。若說之前她像是張揚豔麗的牡丹。如今卻成了雨後玉立的蓮花,憑添了幾分我見猶憐。怪不得蕭左對她不但沒有責怪,反而更加憐惜了呢?這女人雖然愚蠢,可是對後宮爭寵的手段和對如何抓住男人心的辦法。還是很有一套的。
崔淑妃對琉璃倒也沒表現出特別的愛憎,彷彿她是一個陌生人,彼此之間無愛也無恨,只在她和溫氏姐妹拜見過後,淡淡的說了句,“水琉璃,皇上口喻,叫你隨後去覲見,外頭有太監引你去。”只叫了她一個,意思就是讓她單獨去。別人別跟着。
琉璃應了,收穫到無數複雜的目光。
其實今天京中貴婦和貴女們對崔淑妃好奇,對她也是好奇的。自九郎出事,崔淑妃身在深宮不露面,她則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而越是神秘,越是能捲起八卦之風。有一些人對她很同情,畢竟好好的未來親王妃,前晉王殿下似乎還蠻喜歡她的,轉眼間又成了平民女。就算將來再嫁,只怕和前晉王的那段情,會成爲夫妻心中的疙瘩。未必能和美。但,更多的人卻是忌恨。憑什麼啊,她都這樣了,皇上卻還對她挺好,不僅沒有令她受連座罪,還出言安撫。另大批賞賜呢。就連過年進宮,都被單獨叫去,實在是皇恩太過浩蕩。
不過琉璃一向我行我素,王琳琅離京,又久沒見到蕭婭公主。和別人關係都是泛泛,哪理會他人的看法和眼光,禮數周到的退下後,由一個小黃門帶她去了作爲蕭左下朝後休息之用的南薰殿。
照例的叩拜,吉祥話連連,琉璃做起來毫無障礙。蕭左事實上從未對她在意、注意過,在他的龍目裡,琉璃不過是一枚棋子,女人而已。這世上,他只高看過霍紅蓮,只真心相待過崔淑妃,其他女子,他甚至連臉也不曾太記得。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天下,正因爲一枚小小的棋子而在暗中掀起將來勢不可擋的風暴。
“你是個孝女,你哥哥於國有功,偏漕幫富餘得很,那些阿堵物你們兄妹不在乎,因爲海運貿易,稀奇玩意兒民間也有,朕都不知道要賞賜你們什麼了。”官樣話說了幾句之後,蕭左就“慈祥”的笑道,“雖說臣子們常常說什麼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到底對你們兄妹,朕想有些真心意。”
“有皇上這句話,就是對臣女兄妹的最大褒獎了。”琉璃低眉順目的道,心中卻冷哼:錢還有嫌多的嗎?和阿魯臺打擾打到國庫更薄弱,捨不得銀子就說捨不得好了,漂亮話說得好聽有什麼用。再者,提什麼孝女呢?擺明是點孝期的事。孝期一過就能成親,現在卻可以議親了。
想到九郎,琉璃心下更冷。雖說帝王無情,但到底首先是個人。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可蕭左呢?他是沒殺九郎,可對自己曾經寵愛的兒子只提“庶人”二字,語氣冷漠,這人得是什麼樣的鐵石心腸?不過他倒也不是獨一份,當年蕭十一的父親,還不是更狠。
所以說到底,九郎和十一都是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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