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葉的春夜靜悄悄,撒落一把稀疏暗淡的星光,微雲淡月,寒意縈繞不去。
庭院裡,鮮嫩油綠的樹葉浮動微風,葉面銀白,底面攏下了混沌的夜色。細蟲破土,流連喧鬧,泥土被細小的東西翻動起來,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這些颯颯的細響。
誰會聽到這些細小的、猶如歡快的輕哼一般的聲音呢?世上總有着太多的聲音,生而爲人,是不可能活在一個人的世界裡,淪落到和螻蟻花木一般喧鬧快活的。
就算整個世界裡只有一個人,還是會有聲音從飄蕩的回憶裡不時閃動,打斷這個世界最後的清靜。
宇智波富嶽睜開眼睛,怔怔的望着模糊的天花板。
一時之間,腦海裡還是混沌茫然的,視野逐漸適應和黑暗的過程,那沉重就從脊椎攀爬上來,順着血流流淌到了四肢百骸。身體裡被人抽走了力氣,徒然剩下一身冷汗,彷彿一場惡夢走到盡頭,生出一點苦澀的清明來。
月光曖昧不清的揉了幾把,扔進了房間裡,照的越發昏暗了。
這樣的場景依稀相似。
睡下的時候,醒來的時候,分明看到的是不一樣的景色。歡悅的蟲聲之中彷彿又夾雜了幾聲微弱的啼哭,柔弱的,沒法形容的聲音——那聲音柔弱純淨的像是春天綻放的第一朵花骨朵,心臟都戰慄得不敢跳動。
“咳咳咳咳咳……”
掌心的鮮紅分外刺眼。
相對於那刺目的血色,宇智波富嶽無動於衷的收回了視線,心底倒有些解脫的微小快意。
——大概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並不想活,身體也如同知道這一切,慢慢失去了生機,衰弱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快一些。
但他並不擔心,就算兩年過去,就算他病故,這個世界也會按照原來的樣子繼續下去。
過了不知多久,他慢慢摸索着披上了衣服,拉開了隔絕了春夜的紙門。
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五年的春夜,就如同剛剛踏入這個世界的春夜,流動的時間攏成了圓環,沒有了起點,也忘記了終刻。
終刻的銀色月光之中,一道影子坐在了走廊,微微側過身來。
“你醒了。”
月光輾轉落在了波風水門的肩膀上,輕柔愛憐的拂動御神袍白色衣角,好像連那如同碎金般的金髮也融在了此刻的寂靜之中。
他靦腆的笑,和多年前也沒有什麼不同,神色很坦然也很細緻的看過來,以至於富嶽有一段時間裡,腦海裡是反應不過來的。
——他怎麼會在這裡?!
再想想,心裡就釋懷了——爲什麼要驚訝,他的力量日漸衰弱,如今已經到了從未想象的程度,連他人靠近都不再警醒。
——爲何而來?
大概是發生了什麼事,牽扯到他,事情重要、不緊急、也沒有造成太大的危害,火影大人可以耐着性子坐在那裡固然是溫柔使然,但是真的緊急起來,也是沒有這個閒工夫的。
“……你究竟是誰?”
就在他怔忡之時,波風水門鎮定的問道。
一開始宇智波富嶽並沒有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踏入那片冰冷的春夜的光芒,坐在了走廊的地板上,寒意侵入肌膚的時候,他也並沒有反應過來,垂下了視線,攏着雙手,考慮着火影大人爲何而來的問題。
“九尾說,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說你不是宇智波家的人,也不是富嶽,不是鼬的父親,你來自另一個世界,就像……玲子那樣。”波風水門並不看他,視線投向白茫茫的庭院裡,神色並無多少波動,安定的讓人意外:“那你究竟是誰,從何而來?”
波風水門從來沒想過怪力亂神的事。
雖然小孩子的童年裡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讓人生出些震懾之心,不敢頑皮。他們這一代的同齡人大多是沒有這種故事的,連年的戰爭消耗了大人們的注意力,迴歸神來,他們也成了“大人”。
原城玲子是個特殊的例子。
她和玖辛奈一直是很好的玩伴,至少他以爲是這樣,連被表白的時候也慌亂的拒絕,害怕因此傷害了那個女孩而滿懷歉疚。
那個女孩卻不肯放棄。
她說過許許多多語無倫次的話,大多和玖辛奈有關,和九尾有關。於是他頻繁的聽到了那個女孩說起所謂的未來——痛苦、絕望、帶着不容置疑的篤定。
除了這些,卻沒有太多的證據支撐。
那個女孩也說起過宇智波家。
她說:“你要小心宇智波富嶽造反,但是鼬是愛着這個村子的。”
許許多多以前沒有道理、全無跡象的預言,後來都逐漸實現了。
九尾之亂,玖辛奈的死。
水門想到這裡,心裡依然生出麻木的痛楚。
那痛楚已經不再厲害的發作,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他等了很久,等着好友辯解或是承認什麼,隨便說些什麼也可以啊……只要不是這麼沉默下去的話,什麼話都可以。
“九尾?”
宇智波富嶽攏了攏手指,有些意外的說。
隨後他感受了一□內的宿客……感受不到。
九尾有事沒事就要撓撓他,吼幾聲,刷一下存在感,此刻卻一無迴應——分明是被重新封印過了,原來的封印隨着月圓崩毀,越是臨近崩毀,虛弱不堪的身體越是生出清晰的感覺來。
“你來的時候,九尾在胡鬧麼?”
“咳咳咳……胡鬧……”水門笑了一下,短暫的,眼底有了淡淡的陰霾:“也可以這麼說,封印的時候,它和我說了許多話。”
我找不到它撒謊的理由。
從什麼時候開始——爲了什麼理由、有沒有目的——真實的你又是什麼人,來自何處,有過怎樣的過去——
亂紛紛的念頭堵住了出口。
“它在撒謊。”宇智波富嶽睜眼說瞎話,頓了頓又說:“你來這裡,還有更重要的事吧?”
哦,哦。水門剋制了一下追問下去的念頭,輕聲道:“回來的時候,遇到了一點意外。”
這個話題,實在沒有什麼好說的。
如果富嶽否認,比死無對證還要乾脆徹底。
當年宇智波一族來過一回,也不見得大家都是傻的,估計時至今日再來說起來,相信的人要多得多——只是如今他一無所有,就算全盤否認了,也不會更糟糕了。
水門果然沒再追問,提起精神省略了前因後果,僅僅只是簡單的說起了上水流一族的忍者。
撒謊??
不是,不可能,水門實在太瞭解他撒謊的能力,這樣說雖然不太好,但是九尾這樣暴躁的脾氣,撒謊還是沒撒謊,水門自覺看得出來。
玖辛奈曾經不止一次說過……
“玖辛奈?”富嶽低聲喃喃:“你是爲了玖辛奈纔去的。”
看來,雖然省略了前因後果,對於這些情況,富嶽也是閉着眼睛都能猜到的。
他能猜到很多東西。
唯獨此刻,他有些猜不透了。
濃雲籠罩了庭院。
明天可能會下雨,陰雲遮住了柔和的月色,黑暗模糊了他的神情。
事情總是一再的重複同樣的過去。
漩渦玖辛奈是波風水門的妻子,也是他最喜歡的女人。
如果一定要比較起來,他甚至不能說對於宇智波美琴,他也能抱有同樣深厚的感情。事實上維持了他們那個虛僞的家庭的因素,一開始是孩子的存在,後來,是他抹去了她的記憶——短暫的安定之後,就是無盡的痛苦和剎那的分崩離析。
儘管如此,還是有那麼一段短暫的時光裡,他以爲這個世上存在奇蹟之美,這個起源於誤解,也終了於殘酷的片段時光裡,她就像冬天的陽光一樣。
玖辛奈也一樣吧。
但是人們都忽略了,越是強烈的陽光,一旦失去了,就會留下陰影。
當初有多麼重要,這陰影就有多麼沉重和濃烈。
“……怎麼了?”
“沒什麼。”富嶽下意識的否認,心頭掠過一絲憂慮:“我只是在想……”
不能這樣下去。
抱着過去的宇智波美琴死了,而他,也沒有落得好下場。
他們都是自作自受而甘願承受的人,無論哪一個都是如此。
美琴是自殺的——痛苦到了不願意活下去的程度。
而他呢……每一次呼吸,每一天日升月落,都會清晰的感受到身體裡逐漸耗盡的耐心,期盼着那一天早日到來。
活着就會有沉重的事,會有辛苦、困頓、絕望的看不到光芒的時候,死了就會按下暫停鍵,一切痛苦不復存在——儘管如此,大家還是活着,拖着疲憊的雙足往茫然的未來行走。
因爲活着也會有讓人歡喜的時刻,哪怕是那麼小,那麼稀少的時間裡,如同埋在沙子裡的黃金閃爍着微光——最壞的東西存在於那裡,最好的東西,也在那裡。
“……來打賭吧。”他擡高了聲音,從無盡的疲憊裡,彷彿生出了一點點力氣,握住了火影大人的手,又鄭重其事的側過臉:“四代目大人,來打賭吧,如果你贏了,我就認可你作爲火影的資格。”
背叛者,以從未有過的鄭重語氣,如此宣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