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三十一.使宅魚

長話短說,原來那日我不見後,宮裡吵翻了天。先是外面聽到殿外喊有刺客;接着喝醉了的右相胡一萬,渾身溼漉漉地跑進殿來,對着錢王跪下,求賜宮中一着鵝黃衫裙的小宮女,可是問遍宮中管事,都不知有這樣一個小宮女,倒是一邊的王妃分外緊張......我聽得也很緊張,這死老鬼,還真的盯着我不放啦?可是幹嗎只盯我一個人,不是還有李多多嘛?

敬新磨意味深長地打量我一番,又說:“胡圖圖,我發現你們姓胡的,還真都是人才!”切,此胡不是那胡!敬新磨,你老子生鬍子,總不能管所有長鬍子的都叫阿爸吧?

他卻將話題扯開,說後來李多多又闖進殿來,衝着她大姨、姨夫要人,大聲哭喊着:“胡圖圖不見了,定是被右相大人抓走了!”

殿上的滕言休這才明白,爲什麼右相胡大人剛剛在說那小宮女時,如此耳熟?他大驚,急忙出來,與右相大人跪到:“我家小妹年幼無知,不知怎麼竟然冒犯了大人,還望大人宰相肚裡能撐船,饒過小妹一回。”

那右相大人看見有疑犯家屬出面,激動得話都不會說了:“你--你---你家小妹?好--好----好......”

看見此情形,倒有大半人相信是右相大人捉了滕言休的妹妹----胡圖圖,方纔求王上賜人,不過是補個手續而已。又見平時穩重威嚴的右相大人,此刻渾身淋溼,衣裳不整,語無倫次,想必是被刺激大了,恨極了,不肯放過小女伢兒。

錢元罐這時也不得不上前,與右相做了一揖:“胡圖圖是本王請來宮中陪母后解悶的,還望大人寬容。”這樣一說,本來保持沉默的王妃娘娘也只好加入求情行列。

右相大人真的似被刺激深了,連話都說不完整了:“不--不----不---不--不是老夫......”那邊李多多一聽那麼多“不”字,啊?你一定不放是嘛?乾脆撲到他身上,死揪着人家鬍子不放,哭喊道:“你不肯放過圖圖,我與你拼命吧!”那大人吃痛,反而鎮定下來,說清楚了:“我沒抓住她,她從狗洞裡跑了......”

見大殿上一片混亂,坐在上面的錢王發怒了,大家才安靜下來,一一對證,才知道事情經過,可是有一條,胡圖圖跑哪裡去了?

於是宮中侍衛們從搜刺客變成了搜胡圖圖,這次連太監督,宮女也加入了搜尋隊伍,一開始大家還說說笑笑,以爲小孩子害怕,又不熟悉宮中地形,大概在什麼地方躲着。可是,一直到天全部黑暗下來,各路人馬還是沒有找到,看着殿前燃放的燦爛煙花,大家都沒有了欣賞的興情。

一夜無果,第二天,天亮,搜尋的範圍擴大,連極少有人光臨的冷宮,庫房都打開,查過,沒有。其實,當時我已被送出了西都,哪裡還能在宮中找到?

大家這才真的急了,只得通知我家中,王妃要多留幾天。然後,大家都湊在宮中想辦法,可是將宮中“梳洗”了幾遍,胡圖圖還是像個屁樣消失不見了......

聽到三哥爲我向右相大人下跪,我很感動----到底是親人,沒有拼命搖頭:“我不認得這個人,我與她沒有一點兒關係的!”想起來慚愧,如果三哥與我換個情形,我十有八九是會否認的,最起碼不會主動出來認人......唉,三阿哥,我以後會對你好的,不再喊你“人妖”了。

對李多多,我本來一腔怨氣。如果不是她自己跑掉了,我也不會誤投“敵懷”,淪落至此。可是她居然爲我闖殿求情,還與右相大人這般“拼命”,這個,說明她真的豁出去了。本來,看見右相大人,她是多少害怕的樣子......多多,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聽到敬新磨將我比喻成一個屁-----不見了,我生氣了。

本來在這樣危險的情形下,兩人見面這般絮絮道道,實在不像話,但兩人都是話癆,多日不見,話多得可以上茶樓去“說話”了,全然不顧是否會被人發覺----何況,我倒覺得有個同伴被關在一起,也不錯,至少恐懼會被“分擔”脫一半,所以一點也不去提醒他。

待聽到他講我是個屁時,我怒了,隨手就推了他一把:“你個屎人,去死吧!”敬新磨笑着側身躲避。本來,我們是在黑暗中對話的,雙方從聲音互認。他這一側身,花格窗外透進的月光,就恰好照到了他的臉上。

“你--你---你---劉---劉----劉倍!”我指着眼前這張“惡魔”般的臉,呆掉了。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臉,微微一笑,依然是敬新磨招牌的勾魂一笑,一手做拈花狀,沉肩,低眉,側臉,賤笑......說不出的怪異。

“嗯,大表哥這張面具倒是挺好玩的,連圖圖都被騙到了,呵呵,算了,我就收爲己用,不還給他了。”

“你說什麼?面具?大表哥?老師?”我腦中一片混沌,以至於敬新磨在說些什麼,我都是頭腦一片空白,聽不見了。他推推我,沒啥反應,就伸手抓住我腮上的肉肉使勁一擰。

絲-----我吃通,擡頭,怒視!他又是嫵媚一笑,但是與這張冷漠的面具組合,不得不讓人起雞皮疙瘩。

“記得了,明天千萬不要離開房間,無論外面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出來,可記清了?”

看我點頭,他起身要走,我倒是好奇,他是怎樣進來的?房門是被從外面反鎖的,現在還是鎖着。只見他向着窗口,衝過去,一眨眼便在窗臺上,探出去半個身子,左右一看。

天哪,天哪,我要暈了!這個花格窗是用堅硬的材料固定的,分隔成一個個的小花格,最大那個格子也最多勉強好伸出去一個狗頭。這,這,這敬新磨居然將半個身子伸了出去,看上去像條蛇般順滑,沒有半點障礙。這,這,這算什麼?縮骨功?可是我也不見他身子縮小,也沒有先站個馬步,運氣,嘿、嘿、嘿、三聲,發個功。

只見他上半身在外,屁股以下還在內,卡住了嘛?他轉頭,向我揮揮手:“小八,怎樣?祟拜你哥嘛?”邊說,邊得意地一擺尾巴,將下半身遊了出去。

我目瞪口呆,張着嘴,盯着窗戶,一直到感覺兩頰痠痛,才記得合上。

沒有辦法入眠了,我在牀上轉展反側。劉倍-----老師?老師=劉倍?他們是一個人?那麼,也就是說,這幾個月,三哥哥,咖啡貓,還有老師,他們聯合起來,在耍我玩嘍?一想到,我像個傻子樣,被玩得團團轉,開始還成天在美人老師面前,講劉倍的壞話,編造劉倍的人生簡歷------

“劉倍是個私生子,養出來就沒有阿爸,伊拉姆媽揀垃圾,將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他厭他媽媽沒銅鈿,八歲辰光,就拋棄了他老孃,自己跑到孌童館報名,還將阻止他的老孃推入湖中。到了孌童館,因先天姿質太差,除了販夫走卒,沒人肯點他的牌子,就拼命鑽研畫畫,最後總算被他培養出一項愛好特長。就開始到處招搖撞騙......”

現在回想起來,美人兒老師真的是能忍,比忍者神龜還要強大,聽完我對仇敵劉倍的介紹,他只是淡淡地稱讚了我一句:“胡圖圖,你想像力倒蠻豐富的!”把我得意的,到處傳播劉倍的“成長史”。連這次在宮中,也沒有忘了替他做免費的宣傳,當然,我是說給好奇追問《童子戲蓮圖》作者的李多多聽的,彩雲姐姐旁聽......後來,王妃掛在宮中的那幅圖就不見了,嘿,嘿,嘿。

怪不得,自從美人老師出現後,就不見了劉倍,三哥哥說他回老家探親去了,我還以爲被我造的氣勢嚇跑了。

唔----我不要見人,我不要活了!我活着,就是個笑話,讓人取笑的笑話兒!當初,我像只得洋洋得意的小狐狸樣,到處折騰顯擺時,只怕他們三個壞傢伙,湊在一起,正寫《胡圖圖觀察日記》呢!

唔----怎麼可以這樣呢?我受打擊了,我受刺激了,我的人生觀,世界觀統統倒塌,我-----------唔---------------

第二天,大家起來得,都比平日晚,夏荷摸着頭說:“我怎麼會睡得這麼沉?夜裡都忘了起來給你蓋被子了,圖圖,你有沒有踢被子哇?”

我將頭蒙在被子裡“唔”了一聲,夏荷聽着不對勁,過來,揭開被子:“咦?圖圖,你哭過了?”

後半夜,我越想越混亂,越想越悲傷,自己信賴的老師和朋友,原來都將我當傻子般玩耍的......以後,我該怎麼面對他們?

“圖圖,阿是想自家的姆媽和阿爸啦?”夏荷憐憫地拍拍我捲成一團的被子。

“嗯。”我點點頭,正好有理由在牀上賴着。其實,我也不用裝,心裡的煩惱自然流露,倒是蠻符合想家的小女孩。

矮子聽說後,就過來看我,看見我一副厭生生,不似平日活潑的樣子。他坐在牀邊,嘆了口氣:“圖圖,可是心裡怨我將你請得來?不讓你回家?”我翻個身,對牢牆壁。

沉默了片刻,矮子又開口了:“那日在紅船上,看見你,笑得那般開心,那樣的無憂無慮---我就在想,如果--如果---你是我的親妹子,該多好?”惡,我還是你親奶奶哩!

“我家原是西湖上的普通打漁人家,我原先也有一個妹妹......如果活着,應該和圖圖你差不多大......”我偷偷地轉過頭,那個矮子人坐在牀邊,臉卻是衝着窗戶的,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裡。

“妹妹三歲那年,也是這般時候,冬至剛過。那年的天氣特別寒冷,湖裡打不到多少魚,可是錢王卻規定西湖的漁民每天都要交鮮活的“使宅魚”。我家在船上的水盆裡養着那些要上交的魚,一家人肚子再餓,也不能吃。可是,年幼的妹子不懂事,去捉盆中的魚兒玩耍,失手將盆打翻,那魚就大半滑入湖中......我阿爸追打她,妹子掉入湖中,我要下水去撈,卻......卻被...攔住...阿爸說...說,少一張嘴,也好過冬...好過一家人一起......一起餓死。”那矮子哽咽住了。

我簡直不相信地聽着他的話,富饒的吳越會有這種事情?錢王不是愛民如子嘛?“......直到錢塘縣縣令羅隱羅大人詩諫,才免除了使宅魚,可是我的妹子卻沒有了。”

“使宅魚”這個故事我知道,老師還教過我羅隱的那首詩:

呂望當年展廟漠,

直鉤釣國更如何?

若叫生在西湖上,

也是須供使宅魚!”

......錢王聽罷,沉吟半晌,忽而開懷大笑道:“你用心良苦,令朕感動。連姜太公都怕納‘使宅魚’,看來,朕得把這魚稅免了。”當即下旨免去“使宅魚”。

那麼說來,矮子說的也有幾分可信。

“......後來,我阿姐被選入宮,我家才離船上岸,錢王賜了宅子,可是朝中的官員和那些貴族子弟沒有人看得起我們,我進太學時,那班人都明着暗着,嘰諷我依靠姐姐的裙帶關係。”

“我知道阿姐在宮中行事十分霸道,可是她背後沒有顯赫的家族可以依靠,如果性子再軟弱些,也必定是被人欺凌---”那矮子說到這裡,停住了,擡頭望着天花板,我看見他的眼角有着亮晶晶的東西。

“姐姐告訴我,要想不被人欺,只有騎到別人的頭上,讓他們無還手之力!”啊?你姐姐若生在現代,必定是個女強人!

“爲了保住阿姐在宮中的地位,我們需要在朝庭上下各處打點,而這些都是需要大量錢財的--我雖然不贊同她和阿爸的做法,可是,畢竟,她們都是我的親人,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再怎麼樣,我不能放任他們不管,是嘛?”我不由得點點頭。

他看我點頭,頓時高興起來,伸手來拉我:“圖圖,不要害怕,雖然我阿姐說過,若是情況緊急,就讓我殺了你,可是阿哥是絕不會對你下手的......”

啊?啊!我還未能從他那句“阿姐讓我殺了你”的話中回過神來,外面傳來震天的喊聲,打破了島上的寧靜。

矮子的臉色變了,他喊進兩個丫頭,讓她們看好我,又低頭對我講:“圖圖莫要擔心,阿哥一定會護你周全。”說罷,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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