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積壓在我頭頂上的, 那片黑壓壓的烏雲,似乎有了些退散,一絲光明隱隱約約地照進來。
我小心翼翼又滿懷希望:“姐……姐夫……姐夫哥哥, 圖圖想問你句話來。”
耶律德光被我對他的稱呼嚇了一跳, 啞然失笑道:“圖圖, 你有什麼話想問的, 就儘管問。”
“那……就是這個, 姐夫哥哥你是不是真的武功很高,打遍契丹無對手呢?”使勁睜大眼睛,充滿感情地仰望着他。
哇, 真的厲害噢,才穿了一件單衣, 還能看到汗水從他額角頭上冒出來。
“咳, 咳……那個, 不是真的。契丹武士中本領高強的很多,比如你義父蕭敵魯就是一個。”
“啊?這樣呀……”頭頂的烏雲又迅速聚攏, 我垂下眼皮。
耶律德光轉頭注視着我,沉吟了片刻後,他又說:“…….不過嘛,年輕一輩中,我確實還未遇上對手。”
擡起頭, 雙眼水汪汪地看着他, 啊呀, 姐夫哥哥, 麻煩你下次講話不要這樣大喘氣, 好不好?
“真的?姐……姐夫哥哥,那你一定能打得過巴茲爾囉?”快說呀, 求求你,快點頭說是呀。
耶律德光沒有回答,只是停住了腳步,用眼光示意那名跟着的侍女,走開。等她走遠了,才低頭,看着我的眼睛:“這樣說來,那晚襲擊迭刺部的,真的是巴茲爾他們?”
我扭開臉:“我…我……我不知道!”心怦怦亂跳,象要從嗓子眼往外蹦一樣。
他嘆了口氣:“圖圖,你不用擔心什麼。不要說在這個府中,還沒有人敢傷你!就是整個龍化州,整個契丹,又有誰真的敢來傷你?”
有嘛?沒有嘛?我低着頭,用手揪着袍子上的毛,不接口。
“唉,你自從到了契丹就連遭不測,有些害怕,也是正常……圖圖你知道嗎?傷害過你的人,大哥都嚴懲了。除了那個被處死的漢人小吏,另一個契丹人,全家都被沒入著帳房。我從來沒見過大哥如此暴怒過……如今龍化州城中,誰還敢來碰你一根手指?”
吃驚地擡起頭來:“這…這個,我……我不想的,我不想那人死的!”
雖然痛恨那個漢人小吏,我最大的報仇計劃,頂多就是抽打他一頓!將人處死?想到那個被射成“刺蝟”的血人,不由閉了閉眼睛:唉,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大哥,這是爲你好!不然,你以後如何在契丹生存?天下賤民唯有一個‘殺’字,才能讓他們俯首稱臣。”眼前人的身上驟然駢發出一種騰騰的殺氣,讓我心生退意,卻又不敢挪動半步。
“圖圖,我再問你一次-----你真地看清楚了,是巴茲爾嗎?”
我點頭,想想不好,又搖頭,低頭,用腳尖磨着地磚:“沒有,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口氣重新又變得很溫和:“不要怕,圖圖。既然來人會蒙面,說明他們心中害怕,他們怕的是----你!怕你認出他們,因爲他們知道,你有足夠的能力對付懲戒他們!”
我不解地看向他:“嗯?因爲他們知道我認得老師和你?”
二王子點點頭,繼續說:“相當可惡,趁父王和大哥都不在的時候,前些日子,我又押送糧草補給去了前線,纔給他們趁虛而入。”
“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豈是我堂堂契丹男兒的作爲?裝神弄鬼去嚇唬一個小孩子,我倒真要去問問他巴茲爾,黑汗部落的大王子還要不要臉面?圖圖,你休要怕他們,我契丹皇族還沒將這些回鶻人放在眼裡。”耶律德光的臉上除了憤慨,更多的是不屑。
你不也是四分之一個回鶻人嗎?我心裡嘀咕,卻不敢真地開口去問。對於英雄,有功夫的高人,胡圖圖向來是祟拜得五體投地,不會去逆反的,小命要緊啊---所以,對二王子的話,我點頭如掏蒜。
“圖圖,你再仔細想想,還有誰?”他耐心地啓發我的記憶。
還有?我不禁打了個寒顫,發起呆了。耶律德光以爲我受涼了,便不再追問下去,急忙將我送回房中。
猶豫了幾次,想告訴二王子----還有耶律羽之。話到嘴邊,又滑了回去:算了吧。
在迭刺部時,我與耶律羽之的閒談,他曾提到過與二王子耶律德光私交甚好;而且羽之又是乾孃的親弟,如果非要追究下去,說不定還會拖累乾孃月牙兒,人家會懷疑她也參與其中。乾孃對我那麼好,怎能忍心連累她?
那天,二王子送我回到房中,等他要告辭出去時,我拉住了他的袖子:“姐……姐夫哥哥,那天天黑……圖圖看得不清楚,你….你不要去找那個……那個人,好嗎?你看----圖圖好好的,沒受傷,沒少什麼的,就這樣算了吧?”
他凝神注視了我好一會,怕他不信,我沒有迴避,勇敢而坦然地回視。
靜默了一會,他伸手摸摸我的腦袋:“爲什麼有人會說圖圖刁蠻任性呢?其實你----”沒有說完,他搖搖頭,走了。
話說半句會害死人的!!!你倒是說說清楚:是誰有說過我刁蠻任性的?哪個?啊,是哪個背後說人壞話?啊,啊,啊!
二王子耶律德光與我的談話,還是給了我不少安慰:原來,巴茲爾他們也是怕我的,纔會蒙着臉……後來,蕭溫有意無意地透露給我----巴茲爾已經離開了龍化州,王爺派人親送他們回黑汗部落去了!
嗯,路途遙遠,我終於可以高枕無憂地睡覺了。
*****************
耶律德光的話無形中解開了我的心結,俗話說:心病還需心藥醫。知道危險解除,小命有保,自然一天比一天好了起來。
前方還是捷報頻傳,二王子說:“大軍快班師了……”噢,那麼說來,老師也該回來了?對着鎏金銅鏡照照自己的樣子,啊呀,一張黃不拉譏,幹乎乎的醜臉,咋這般難看呢?倒像往年在吳越西都街上看到的,從北面戰亂地逃亡來的流民。
爲了給人留下好的印象,我決定配合蕭溫:多吃,多睡,多休息,將自己養得白白胖胖、臉如滿月,霞光萬道地去迎接我的親親美人老師……
懷着這個美好的心願,吃過中飯,偶又去睡了。夢中,到處鮮花盛開,五彩繽紛,香氣繚繞,我那清新俊逸、玉樹臨風的美人兒,就在花叢中,向我款款行來......啊呀呀,我心花怒放,嫋嫋婷婷,羞羞答答地做鶯聲燕語狀:“老師,你回來了?”
驟然下巴上傳來一陣刺痛,啊呀,是什麼呀?好痛,好痛,痛死了……伸手去捂疼痛處,人也自然從睡夢中驚醒。
“呵...呵...呵呵......果然可愛得很啊---”一張極端美豔的臉映入眼簾,雖然眼角眉梢都已有了歲月的痕跡,卻一點都無妨她那種攝人心魂的氣勢。
應天地皇后述律平,端坐在牀前的一把交椅上,用一隻手看似輕柔地托起我的下巴,迫使我與她對視着,她的指甲憶掐入我的肉裡,真的痛啊!
我的那顆小心肝“怦怦”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待細細感尋,卻又似沒有了動靜……我的手、腳四肢,還有臉都僵住了,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她鬆開拇指,輕輕地在我臉上滑過:“真是細皮嫩肉……果然是比我們整日在草原上風吹日曬的阿日娜精緻了不少,連蕭溫的皮膚都比不上啊。”雖然是面對着我,那話卻是對她身後那兩名侍女說的,她們不斷附合着點頭應聲。
與我臉對着臉,近在咫尺的述律平,深目高鼻、皮膚極白、兩排扇子似的長眼睫毛,頭髮、眉毛濃密烏黑,滿頭的金飾與她那雙黑得發藍的眼睛,相映成輝。
“真是美麗啊!一個如假包換的大美人兒……”在我擁有清醒意識前,這些話就已脫口而出。
於是,我驚呆了,面無人色地看着對方;而述律平顯然也是吃驚非小,手一抖,鬆開了我的下巴。
我趕緊用雙手捂緊下巴,將身子向牀裡縮了縮。述律平的手在半空停留了半晌,臉上陰晴不定,終於在我因爲害怕而不敢睜動的眼睛疲勞崩潰前,她“噗哧”笑出聲音來。
“看起來,這次又被月牙兒搶了先,將這麼個有趣的丫頭收作了義女,呵呵……兒啊,本宮老啦,哪裡還是什麼美人兒?”這後半句“兒啊”,語氣嬌嗔,眼波流傳,暗含欣喜,明顯是對着我來的。
啊呀,有門哇。
果然,如我阿爸說的:“千穿萬穿,馬屁一定不會穿!像你姆媽這樣兇的女人,只要誇她長得漂亮,是個真正的美人兒,她一定不會生氣!小八啊,你要記住,以德服人,以柔克剛……”
眼前的應天大明地皇后,能夠統兵作戰,手握國家大權,以美貌和謀略聞名朝野的述律平,儼然還是有着女人的通病----誇她美麗,沒錯的!
我急忙一骨碌從被窩裡扒拉出來,順勢在牀沿上一跪:“圖圖爲地皇后的天人之姿所傾倒,一時情不自禁,失言無狀,還望--英明的應天大明地皇后,大人大量不要與小人計較、一般見識才好。”邊說,邊在牀沿上將頭磕得“咚咚”響。
沒有動靜,我不敢擅自停下,只好堅持在那裡繼續“咚、咚、咚”,不敢停,更不敢擡頭去看。
一直到我的頭磕得將近麻木,隱約能聽見裡面咣蕩咣蕩的聲音時,才聽見一聲慵懶的招呼:“起來吧-----”
我頭昏腦脹,搖搖晃晃想從牀上爬下來,卻被她伸手止住了:“不用了,聽說你病了,本宮特意來看望,不用起來了。”
我僵住了,不能下地,又不能躺回去,只得重新在牀沿上跪着,幸而蕭溫給我墊的褥子極厚,跪着,不是特別難受。
述律平又恢復了剛進來時冷漠的樣子,接過侍女遞來的茶,輕輕啜了一口,抿出了片小葉子,吐在另一個侍女端菜着的金花銀唾盂中......做完了這些,她纔將目光轉移回我身上,只覺得陣陣寒意襲來,不由我不縮成一團。
“哼!”述律平用一種輕蔑的眼光審視着我,“畢竟是漢人,無論誰爲你修飾美言,都沒有用!聽他們說得天花亂墜,還真會讓人以爲你是如何勇敢---有異於一般懦弱膽小無用的漢族女子,幸虧本宮從不輕信別人的傳言!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倆先出去,在門外守着,不得放任何人進來!”她轉頭吩咐那兩名侍女。
侍女掩門的聲音雖輕,可還是將高度緊張着的我,嚇得一個哆嗦,抖完纔想起:這下更讓人家瞧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