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樓往下看, 東城門左側有個高起的小土坡,坡中央有棵早已枯死的老樹,不知有幾百年的樹齡, 樹身粗壯得一個成年壯漢也抱不攏。不知怎麼搞的, 居然枯死了, 只剩下粗粗的樹身孤零零聳立在土坡上, 幾根乾枯的樹枝突兀地指向空中, 在這個綠草蔥蘢的季節,顯得分外詭異。
此刻,那棵枯死的老樹上, 正五花大綁着一個犯人,垂着頭, 看不清面目。
土坡前圍着一圈興奮的士兵, 人人手中舉着弓箭, 對牢此人。戴着面具、穿着白色長袍的薩滿,圍着那個人, 手裡搖着金鈴,在念着什麼咒語。
圍觀的衆人都屏息凝氣地關注着眼前的一幕,眼見着那白衣薩滿完成了他的工作,往後退開,手裡的鈴鐺發着急促的響聲, 隨着他的手往下一按, 鈴聲驟停。頓時, 衆箭齊發, 將樹上的人犯, 很快射成了一個刺蝟,我甚至沒聽清那人的慘叫, 也看不清他身上的血是否真的有淌下來?一轉眼的功夫,那人就成了一個插滿箭桿的人狀“箭靶”。
衆人已開始歡呼,完事的士兵也各自歸隊,騎上戰馬,大軍開始出征。
我伸着頭,依依不捨地看着那個“人形靶子”,暗自嘀咕:一點都不好看,還不如砍頭精彩!至少這人該喊幾聲:老子多少年後又是什麼吧?這人咋死得一點都沒動靜?
後腦勺捱了一記,噝,好痛,好痛!扭曲着臉,回頭:“老師!你幹嗎又敲我頭?”
此人的臉上黑得可以:“不好好與蕭溫呆在一起,一個人亂跑什麼?死個人,有什麼好看的?你還是改不了亂湊熱鬧的惡習!喊你那麼大聲都不回頭,你發什麼呆?”
噢,你有喊我嘛?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頭:“人太多,太吵了,沒聽見-----你喊我什麼事?老師。”
耶律倍拉着我走下城樓,如意牽着他的戰馬,立在城門旁,等着。老師又一次囑咐我,要老實呆在德光府,萬事不要衝動,不要亂湊熱鬧,不要去不該去的地方……我口中應着,眼睛四處亂瞟,好奇地看着契丹軍隊出發的情形,人來馬往,塵土飛揚,好不熱鬧!
老師無奈地嘆口氣:“唉,圖圖,你什麼時候才能真正長大呢?”
好大的怨氣,我扭頭去看他的表情。突然又想到剛纔阿日娜與他在一起的情形,不禁噘起嘴來:“哼,我怎麼沒長大了?是不是要有阿日娜那樣的大胸部、大屁股,你纔會認爲圖圖長大了?你喜歡她,乾脆娶了她好了!”邊說,邊低頭看着自己依然和小七哥沒啥區別的平坦胸部,嗯,其實,看到阿日娜那副讓人流鼻血的身材,我有時也會自卑的。
頭上又捱了一下,但這次不痛,打完了,還被溫柔地撫摸着,老師的聲音有了笑意:“圖圖也會吃醋的嗎?要不要,這次我給你帶個師母回來?突厥的美女可不比阿日娜差。” 這次耶律阿保機將率契丹大軍親征突厥、吐渾、項、小蕃、沙陀諸部。
瞪視着他含着戲詰笑意的眼睛,我突然扭頭,一口咬住了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腕,用力咬下去,看着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才意猶未盡地鬆口,還用力嘖了幾聲。立在一旁的如意呆掉了,老師用手捂住傷口,也吃驚地看着我。
我往後退了幾步,估量着老師夠不着了,才叉腰,擡起下巴:“哼,只要你敢!”
大概是我這副樣子和表情太滑稽,老師暴發出一陣笑聲,引來城門口來往人羣的注意,知是他們一向溫文爾雅的太子爺笑得太瘋狂,還是我的樣子太彪悍,衆人都是驚疑的表情。我意識到不妥,悻悻地放下叉在腰際的雙手,想再對老師說幾句狠話,一時卻頓住了,臉卻漲紅了,跺跺腳,扭身跑開。
躲在城樓的跺口後面,偷看着老師笑着接過如意手中的繮繩,上了戰馬,在馬鞍上還笑個不停,這人,瘋了嘛?他衝着我藏身的地方,揮了揮手,揚鞭策馬,追着前行的隊伍而去。
等看不見他的身影了,我才從跺口後蹭出來,左右看看,一時尋不到蕭溫,和王府中隨行的侍從,不知道都到哪裡去了?
一轉頭,看到那個依然被綁在老枯樹上的人犯前,圍着一羣契丹的小孩,有幾個還揀地上的土疙瘩,往那一動不動的“屍體”上扔。
被強烈的好奇心催動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隻"刺蝟",走到那圈孩子們的身後,我居然聽到了微弱的□□。細一看,原來,那已被處刑的犯人,頭臉和左胸要害處,並沒有中箭,所以尚有一口氣在,看起來,是要讓他在那裡,慢慢死亡。
我擠到前面,彎下腰,從下面想看清"刺蝟"的面容,這時,有人在背後突然推了我一下。一個踉蹌,我撲到了那人腳前,向前伸着的雙手,正好撐在他周圍匯聚着的血泊裡。再膽大也受不住這般驚嚇,何況我只是看着膽大,看着兩手的鮮血,兩腿軟得根本立不起來,一股直衝到腦子裡的血腥氣,於是尖叫:“啊----------------”
那個本來只剩一絲遊息的“刺蝟”,似乎也被我淒厲的叫聲驚動,猛地擡起了一直低垂着的頭……“啊!啊------”我要被自己的聲音給嚇瘋了!
天哪!掃帚眉,塌鼻子,豁牙,還長了一顆黃豆大的黑疣在臉上。
----------未完---------------
綁在樹上的“刺蝟”,居然是我初到龍化州城時,在集市上遇到的漢人官差,蒙他與阿日娜所賜,我差點被關在地穴裡去見閻王。
因爲老師不肯聽信我對阿日娜的控訴,又氣又傷心下,我乾脆連其他人的狀也不告了:“算了,有理說不清,算我被白打了,自認倒黴好啦!”被傷了自尊,我發誓再也不會向任何人提起這樁事,情願有時想起,便一個人對着牆壁發呆流淚。
現在突然發現眼前被“射鬼箭”處決的犯人,赫然就是當日毆打過我的官差,雖然已被射成了“刺蝟”,可是他的這副尊容太有特色了,想忘都忘不了。
我呆住了,那個奄奄一息的犯人,也呆住了。
這時有人在我後面“呵呵,哈哈哈……”得意地大笑起來,轉頭一看,捂着肚子,指着狼狽地跌坐在血污中的我,笑得興災樂禍的,不正是那天在宮中見過的三王子耶律李胡嘛?原本四周擠着的孩童們眼見意外發生,早己四散退開,離得遠遠的。
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李胡剛剛在後面推了我一把?一股火氣在腦門上往外竄,當日的委屈與眼前的血腥,齊齊點燃了我……還沒來得及理清楚此刻自己的思想,身體己做出了反應:原本發軟的小人兒,從地上一骨碌爬起,撲向那個李胡。
畢竟,我比李胡大了兩歲,何況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往往比男孩長得更高些,所以雖然身體壯實但比我矮了半頭的李胡,一下子被扭住了胸襟,驚惶之下沒有掙開。
這時,那個剛剛認出我來的“剌蝟”發出了一陣淒厲而沙啞的喊聲:“啊------是那妖女,妖女!”
我雖然被他喊得害怕,可是忙着對付手中竭力掙扎踢打的男孩,根本沒空去管其他。
李胡突然被我拉住了前胸的衣服,慌亂之下只顧着用手去掰我的手指,一邊用腳踢打,嘴裡喊着:“大膽的奴才,還不快放手!”可這個時候,我哪裡還肯放開?卻一時,也搬不倒他,兩個人便僵持着。
聽到旁邊犯人的喊叫,李胡也被嚇了一跳,眼珠轉了轉,嘴角露出絲奸笑,用力將我往那“刺蝟”身上推。被他一推,倒提醒了我,於是立穩了腳步,先將李胡使勁往後拉,他自然要運力抵抗,我又突然往前一送,順勢將他推到了那犯人的身前。
那犯人正嘶力喊着:“妖女,妖女,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這時,李胡被我推到他跟前,那犯人此時已口鼻滲血,頭部往下低垂,估計也分不清誰是誰了,張開就咬,正好咬到了李胡的一邊耳朵。
李胡發出了殺豬般的嚎叫,叫聲之大,讓人歎服。
周圍一片亂哄哄,大人們終於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可是,看到糾纏在一起的三個人,大家都呆住了,不敢上前。
我雖然鬆開了李胡的衣服,可是現在卻被他反過來,使勁抓着我的雙手,怎樣用力都甩不掉,拉不脫。只好閉着眼睛,將頭側向另一邊,不敢正視眼前由我造成的慘劇。
當李胡的聲音都喊得變調時,有人急速地向我們奔來。我睜開眼,纔看見一片暗青色的衣襟,頭臉就被人擁住,又是一片黑暗,有人在耳旁輕輕說了句:“不要睜開眼睛---”
只聽得很輕的“噗”一聲,李胡的聲音先是略一停頓,隨後重又拔高,尖叫:“啊-----”叫得比我方纔的更爲驚人,但他已放開了我的雙手。然後,四周一片亂哄哄的人聲,而我始終被那個溫暖的懷抱包圍着,這時被抱了起來,向外退走。
終於被放下,“快,你先帶圖圖回府!”,二王子耶律德光將我交給蕭溫。
蕭溫扶住還在顫抖着的我,眼睛卻不無憂慮地看向她的夫君:“你,怎麼向母后交代?”
我這才注意到,耶律德光的一隻手中握着把鋒利的馬刀,刀刃上還往下滴着血。
“快走,母后那裡我會應付,你快將圖圖帶走,不然三弟他-----”向來沉穩的二王爺現在的聲音也透着份焦慮。
蕭溫沒有再猶豫,示意一旁的侍從,拖着我就走,我掙扎着回頭對耶律德光說:“是你那個混蛋弟弟先推我過去的,我才----”嘴巴被蕭溫使勁捂住了。二王爺看着我的眼神裡,露出份笑意,點點頭,走了。
坐在回府的牛車上,蕭溫千叮萬囑着:不能說是我推李胡過去的,只說是看見李胡被那“射了鬼箭”的犯人咬住,想去拉開……我很不情願地點頭答應。
聽蕭溫訴說,才知道,剛纔是二王爺上去,將那犯人的頭砍了,纔將李胡的耳朵解脫出來。可是,李胡的耳朵可能已經保不住了,寵愛他的應天地皇后必然會大怒,追究衆人;還有用於出軍儀式“射鬼箭”的犯人,被提前砍死,會不會影響此次大軍的戰績?二王爺作爲留守龍化州的親王……
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可能會連累二王爺他們,我的心裡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