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圖圖對所有曾經接觸過的人面, 也許做不到“過目不忘”，卻對他們的聲音能辯認得清清楚楚。從小，光憑腳步聲, 我就能分清家中的每個人, 讓大家嘖嘖稱奇。
將刀架在我脖子上的“大爺”儘管蒙着臉, 可是那口彆扭的漢語, 長着絡腮鬍子的下巴, 雖然穿着契丹人的服裝，卻在他開口的一瞬間，我就毫無疑問地確認：他就是回鶻王子巴茲爾, 阿日娜的兄長。
如果說，巴茲爾來趕我走, 還能讓人理解--爲了嫡親妹子的終身大事, 換成我那七個哥哥, 還不知道會如何花樣百出，不擇手段。那個隨後出現在帳篷門口, 催促他們快走的聲音，才真正讓人膽戰心寒！我明明白白地認得他，儒雅的迭刺少年----耶律羽之，月牙兒的親弟弟，我的幹舅舅。
不明白他爲什麼會這樣做？似乎平日, 還與我相處得不錯。只是, 因爲他與老師他們年齡相仿, 我不願叫舅舅, 只是喊名字, 他也從不計較，總是微笑着應答。難道, 就因爲這樣，得罪他了？
本能讓我閉緊了嘴，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乾孃，雖然她對我是真的好，可耶律羽之是她的親弟弟。
當無可奈何地被帶回到龍化州時，我能選擇的只有一條路：避開，儘量避開！
二王爺府也許也不安全，可是有蕭溫在，至少現在，她是我唯一可以信賴的對象。
我一直在做夢，各種各樣的夢。
夢中，與迭刺部的小夥伴在水泡子裡捉魚，哇，好大的一條！拼命去抓，卻被那魚給拖進了水中，好冷，凍得上下牙齒直打戰……划着木桶採紅菱，頭頂炎日，曬得人口乾舌燥，恨不得低頭將西湖裡的水喝乾……不錯，湖水清甜甘洌，只是怎麼這麼少，我還要喝，水，水，我要喝水！
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冷不防一陣胃抽搐，俯身，翻江倒海般，又全部吐了出來……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幾乎累得透不過氣來，一身一頭的冷汗，勉強定下心神，這才發現自己正趴在牀沿上。
有人輕輕拍打着我的背，看不吐了，又用力順着背脊往下撫，漸漸地，緩過氣來，對背後的人說：“謝謝你，蕭溫，還是讓下人進來打掃吧。”每一次醒過來，總是能看到蕭溫的臉，她果然信守諾言，自己守護着我，沒有讓其他人代替。可是，看看地上的穢物，噁心得閉上了眼：“姐，你不用顧忌我……讓下人進來吧，我…我已經好多了……”
大部分時候，我總是陷入惡夢，鼻端一股總也散不去的血腥味。一個被射成剌蝟的“血人”，猙獰地對我喊：“妖女，妖女，納命來”，伸着長長的雙手；一隻脖子處向外噴着血的小羊羔，睜着水汪汪的雙眼，衝我叫“咩----”；總是在跑，可是怎麼也跑不掉……常常尖叫着從夢中醒來......剛剛沒有再夢到那些，確實是好多了，再讓人害怕的記憶，也會讓時間帶走吧？
“蕭溫”將我扶了起來，靠回枕頭，又取來一塊溫暖的溼手巾，替我擦去嘴角的污穢和額頭的汗水。
不停地冒着虛汗，連眼睛都無力掙開，只是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姐，去休息會吧，讓下人進來----”
“她”停住了：“我已經讓蕭溫去睡覺了，你放心。”
吃驚地睜開眼睛：“王…王……王爺？”
耶律德光向我坦然一笑，側過身，重新取了塊手巾，替我擦拭着汗水，掙扎着想避開，“不要……王爺，你…還是……讓別人來吧。”
他挑挑眉：“還讓你姐過來？她可是剛睡下……哈哈，她可是千叮萬囑，不讓我放其他人進來。怎麼，圖圖，連我都不信任？”
掙不過他，也根本沒有力氣去爭辯，只能閉上嘴巴和眼睛，聽任他擦完臉，又擦洗我的雙手；聽任他進進出出地忙碌着。
難堪地聽着他打掃着牀前的移物，聽着他找開房門，低聲吩咐着下人……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還是沒有惡夢出現，平靜地醒過來。蕭溫坐在牀頭，看我睜開眼睛，便用手背在我額頭試了試，笑道：“好了，妹妹終於退熱了，今日王爺回府，沒想到妹妹的病也有了起色，正是雙喜臨門啊。”
順着蕭溫的目光，看到了坐在桌邊，正批閱公文的二王子耶律德光，聽到蕭溫的話，他擡起頭來，正好與我的目光對上。
耶律德光向我露出笑容，我閃爍着，移開了目光。
說也奇怪，只要二王子留在房中，我就能很正常地入眠，不會做惡夢；而每次，我汗水淋淋地從夢中尖叫着驚醒時，他都正好沒有在旁邊，蕭溫替我擦拭着汗水，便安慰着：“王爺他進宮去了，一會就會回來。”
我的臉不由自主地燙了：“姐，我…我……”
“王爺大概會讓夢魔也退避三尺，只要耀屈之在，圖圖就不會做惡夢……我讓他多陪陪你，王爺也答應了。”（注：耀屈之是二王爺耶律德光的契丹名）
我不由得漲紅了臉：“可是，這…這……”
蕭溫伸手替我擦去額頭的汗水：“皇上和太子他們也快回來了，圖圖你還是快點好起來，纔會不讓人擔心。”
“圖圖千萬不要多想，我們契丹人是遊牧民族，沒有漢人男女不能同室那麼多的規矩。若不是我們考慮不周，讓你去了迭刺部，又沒有及時將你接回來，圖圖你也不會受到驚嚇……唉，想你傷愈纔多久，又遭此難，這身子如何承受得住？還是我和王爺沒有照顧好你，枉圖圖你還肯叫我一聲姐姐……”說着，說着，她的眼圈紅了，倒要落下淚來。
我沒有說，蕭溫也從不問----發生了什麼事？想來，她已從月牙兒那裡瞭解了大概情況。因爲，沒有人再來追問究竟，我對回到王府，還是覺得很欣慰。
不好再說什麼，只能聽任他們二人，輪流在我房中陪同。看我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不像當初那般怕見人，蕭溫有時，也會讓可靠的侍女，來替她一會，畢竟若大的王府需要她管理。
已經連着兩天沒有再發燒，早上喝了點小米粥，覺得身上有些力氣，讓侍女拿來鞋子，套了件衣裳，便起了牀。
剛站起來，還沒邁步，就覺得一陣眩暈，人搖晃了兩下，一旁的侍女趕緊扶住，輕聲勸我回去躺下。
定了定神，覺着眼前不晃了，就向侍女擺擺手：“不用了，一直躺着，好得反而更慢。”
侍女看我堅持，不好多說什麼，只能亦步亦趨地跟着。
漫步走出房門，說是王府，但契丹纔剛剛建國，整個龍化州也不及江南的一個小城郭，王府自然也大不到哪裡去。
沿着迴廊慢慢移步，契丹人雖瞧不起如今的中原漢朝，卻毫不掩飾對中原文明的仰慕，處處模仿前朝唐時風格。
穿過月亮門洞，又是一個院子，與別的院落不同，這裡是一大片空白地，沒有種什麼樹木，靠牆放着個木架子，上面插滿了各種兵器。有些吃驚的，我發現了正在練武的耶律德光。
在迭刺部的時候，我已從衆人的閒談中，瞭解到二王子的武藝高強，在每年九月的比武狩獵時，他已連着兩年拔得頭籌。可惜，今年剛剛建國的契丹天皇帝阿保機急於征服各部，取消了各種節日慶典，我是無緣目睹衆人狩獵的盛況。
卻在此時，意外撞見了二王子練武的英姿。
只見他正揮舞着一對似鍾非鍾，似棍非棍的兵器，這是契丹人特有的兵器“鐵骨朵”。它與錘的區別在於：錘的頭大柄短，頭重柄輕，而鐵骨朵則頭小柄長，頭的重量比柄的重量輕。
耶律德光將一對鐵骨朵舞得呼呼生風，上下翻滾，左右盤旋，架掃交替，砸打連環，似有排山之勢，鎮海之威，隱約有勇不可擋的氣勢。
此時正值冬天，雖是豔陽高照，還是讓人感覺北地的寒冷。而耶律德光卻只穿了一件單衣，敞露着結實的胸腔，卻精神抖擻，閃展騰挪，毫無畏寒疲憊之意。
可能是練得太專心了，他似乎沒有察覺到我們的到來，全神貫注於手中的兵器上……
簡直太帥了也！完全不象平常那個少言訥語、穩重和氣的少年王爺，也許此刻的他纔是真實的，渾身散發出凌厲的強勢，猶如一把出鞘的利劍，晃得人耀眼。
“好！”不由得喊出了聲音，卻驚動了練武場上的少年，驟然收勢，轉身，一道幾近兇狠的眼神掃了過來，我暗暗打了個冷戰。
等看清是我，他的表情放鬆了，隨即又皺起了眉頭：“圖圖，怎麼下牀了？蕭溫呢？怎麼讓人走到這裡來了？”語氣嚴厲，卻是衝着一旁的侍女。
“姐姐去帳房有事，我睡醒了，自己想出來走走的，一直躺着，沒病，也會躺出病來的……”我搶着替侍女解釋。
看他有些嚴肅的表情，我不禁委屈地撅起了嘴：“是不是圖圖不該偷看王爺練功？打斷了你……你生氣啦？還是王爺功夫是不傳之秘，圖圖不該看到？”嗯，好像江湖上有這種規矩，不能隨便偷看人習武，否則要挖眼，還是要什麼的？
耶律德光露出了笑容，走到木架子邊，放好鐵骨朵，又拿起放在一邊的裘皮袍子，卻沒有穿，卻走過來，將我圍住：“走，回屋子裡去吧，外面冷，你要是再凍壞了，豈不是又要發燒了……”
邊說，邊伸手，在我鼻子上颳了一下，“有什麼不傳之秘？真有，你還不能讓我大哥教你嗎？”
被他牽着手，往回走。他的手很大很結實，掌心有着硬硬的繭子，與老師那雙修長溫潤的手完全不同，卻同樣傳遞給我一種安全踏實的感覺，似乎只要站在他們的身邊，就會與危險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