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匙研磨精細的椒粉辛辣十足,連一旁的胡桃都看得直咽嗓子,心生怵意。
但寧殷卻毫不遲疑,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這下連虞靈犀都有些驚愕。
印象中,她記得寧殷很不能吃辣。
給他這杯酒一來是爲了試探他的心性是否真的和前世不同,二則是看他凍得指節通紅,正好淺酌兩口驅驅寒。
可沒想到,少年的寧殷這麼實誠。
“多謝小姐……”
話還未說完,寧殷便覺劇烈的辛辣嗆上喉間,忙側首握拳抵在鼻尖,眼尾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了紅,薄脣帶着酒水的冷光,給他沒有什麼血色的俊顏染上一抹豔色。
像是剛被人欺負過似的,有種脆弱之感。
寧殷還欲再飲,虞靈犀及時伸手覆住了他的杯盞。
那葇荑素手纖白無比,指甲泛着微微的粉,像是雪上的幾點落梅。
她道:“屠蘇酒裡有花椒,不能吃辣就少喝點。”
“我能喝。”
寧殷薄脣都泛了紅,望着虞靈犀道,“小姐待我好,我不能辜負小姐的心意。”
那是虞靈犀上輩子不曾見過的眼神,帶着小心翼翼的討好。
她收回手,低聲反駁:“誰待你好啦?”
“小姐收留我養傷,給我新衣穿,還給我親自斟酒。”
寧殷如數家珍,認真道,“小姐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碎雪從竹簾下捲了進來,被紗燈鍍了一層溫暖的黃,化在小爐沸騰的熱氣中。
虞靈犀一直覺得,寧殷嗓音低沉好聽,若是說起情話來定是無人能抵擋。可惜,他那張嘴裡吐露出來的,從來都只有涼薄的殺意。
沒想到前世不曾聽過的美言,這輩子倒是補齊了。
虞靈犀將視線從寧殷臉上挪開,莫名有些心虛。
她生性善良,不忍殺人、害人,但對寧殷上輩子所做的那些事終歸是心有芥蒂的。任憑誰不明不白死在他榻上,死後屍身棄之不理而成爲孤魂野鬼,心中都會難以釋懷。
她知道寧殷喜歡豔色,送他的新衣卻是不起眼的深青暗色;她也記得寧殷不吃辛辣,但還是將加了椒粉的屠蘇酒分給了他……
虞靈犀做不到像寧殷那樣殺伐狠厲,但她再如何沒有骨氣,也知道這輩子也不應該再圍繞寧殷的喜好而活。
他說她是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許是假話,但虞靈犀還是柔軟了目光。
她托腮,杏眸靈動澄澈,伸指隔空點了點寧殷的嘴角,學着他前世的語氣道:“笑一個。”
寧殷一怔,隨即聽話地揚起嘴角,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來。
那一笑仿若春風暖化了皚皚白雪,在虞靈犀眼中掠過淺淡的漣漪。
虞靈犀從未見過寧殷露出這般乾淨的笑容,沒有陰謀算計,沒有血腥殺氣,只有見之可親的少年心性。
麪人似的乖巧沒脾氣,虞靈犀忽然有些泄氣,和他耍小性子似乎也無甚意思。
心中的那點警惕和芥蒂在這一笑中漸漸動搖,淡去。
於是她也笑了,第一次,面對寧殷露出輕鬆暢快的笑來。
寧殷不明白她爲何發笑,但見她開心,便更賣力地揚起嘴角,漆黑幽深的眸子牢牢鎖定笑靨如花的燈下美人。
“我改主意了。”虞靈犀披着一身暖光,笑吟吟望着面前的少年。
前世寧殷給她造成的壓迫感太強、太慘烈,以至於她今生見他的第一反應便是算賬劃清界限,從此離他越遠越好……
或許,他們之間還有第二條路可走呢?
虞靈犀臉頰浮現酒意的緋紅,眸色卻從未有過的清明。
“吃完這些酒食,就早些回房歇息吧。”
虞靈犀道,“庭院的雪,就別掃了。”
寧殷以爲她又要趕自己走,忙擡眼,暗色的眸中劃過一絲類似恐慌的情緒。
虞靈犀起身,望着遠處夜空中消散的煙火餘光,輕笑道:“以後有的是時間,說不定,我還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
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寧殷眼底的慌亂消散,起身喉結動了動:“小姐的意思是……”
“是的,我可以留下你。”
虞靈犀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希望你,莫要讓我失望。”
寧殷立即道:“我什麼都願意爲小姐做。”
虞靈犀張了張脣,想說的話有很多,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只提起階前青石上擱置的燈籠,朝廂房徑直行去。
廊下,少年久久躬身佇立。
直至目送她的燈盞消失在月門之後,他方直身撩袍入座,端起食案上尚且溫熱的屠蘇酒,斟了一杯。
寧殷端起酒杯,卻並不飲下,竹簾投下的暗影遮擋了他的神色。
風起,竹簾捲動,盪開的酒水漣漪中,映出少年如狩獵者般涼薄輕勾的脣線。
“光留下來怎麼夠呢?”
接下來,他需獲得她的信任,近她的身,光明正大地去布一場蟄伏已久的局。
……
回到廂房,虞靈犀靠着門扉長舒了一口氣。
胡桃將紗燈擱在案几上,又點亮了燭臺,回首瞧見自家主子心事重重的模樣,便忍不住多嘴道:“小姐,雖說咱們府上家大業大,多幾十百來個奴僕也養得起,可他畢竟只是一個無名無姓的流浪乞兒,您給他治傷不說,還要將他招入府中,是否太過善良衝動啦?”
虞靈犀也覺得自己這個決定做得倉促,但她並不後悔。
她雖解決了北征眼下的危機,但父兄一直遲遲沒能查出來佈下陷阱的幕後真兇是誰。
不管敵人是誰,都難逃一個位高權重,甚至很有可能是皇族中人……
那是虞靈犀無法撼動的人,所以最好的辦法便是趁着寧殷如今落難,暗中扶植他。待他兩三年後權傾天下,便能成爲虞家的靠山,剷除隱藏在幕後的奸佞。
唯一的問題是,她太瞭解寧殷了。
哪怕他現在表現得人畜無害,虞靈犀也忘不了他前世只記仇不報恩的殘暴性情。這樣的人無疑是一把危險至極的刀刃,既能傷人,也能傷己。
稍有不慎,她必滿盤皆輸。
如何讓寧殷稍稍改變性子,承虞家這份恩情,是虞靈犀眼下最頭疼的難題。
“既然應承他了,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虞靈犀將胡桃喚到身邊,叮囑道,“給那人換間乾淨通透些的房舍,不許他來前院,也不許任何人指使他幹髒活重活。還有,若是父兄問起來,你便說是我留下來替我養貓的。”
胡桃應允:“奴婢明白。”
過了年,寧殷的傷差不多好全了。
也是奇怪,從自己答應留下他,他傷愈的速度便快了許多。
虞靈犀還未想好該如何走下一步,索性便讓他呆在後院,從自己的月錢裡分了一份養着他,讓他替自己照顧小貓花奴。
這一想便是大半個月過去。
回過神來時,已雪化開春,花苑中的十來株桃樹都顫巍巍吐露出花苞新芽。
唐公府送來了請帖,邀請虞家兄妹七日後一起去城郊的歸雲山踏青狩獵。
虞靈犀上輩子被圈在趙府和王府多年,這輩子一重生過來就被父兄北征和寧殷的事分了神,都沒來得及好好出門遊玩放鬆,被閨中好友邀請,自然卯足了勁兒想去。
何況唐公府聲望頗高,老太君唯一的孫女兒要主持圍獵,京中大多數官宦子弟都會應約前去,正好方便虞靈犀打探一些消息。
圍獵要進行兩三日,虞夫人擔心幺女身嬌體弱,會凍着傷着,本不同意虞靈犀應約。
但架不住小女兒百般央求,只好鬆口道:“你兄長朝中事務繁忙,不能同行,便讓辛夷陪你去。多帶些侍衛和馬伕,別人狩獵你遠遠看着便行,千萬莫往危險之處跑。”
虞靈犀連連頷首應允,這纔下去安排出行事宜。
三月初,風裡的刺骨寒意褪去,暖意融融。
虞辛夷已經整頓好圍獵隨行的人馬,府門外一片馬蹄噠噠的熱鬧。
虞靈犀換了身方便出行的窄袖春衫,便見胡桃捧了個首飾匣過來,笑問道:“小姐想佩戴什麼釵飾?奴婢打探過了,今日應約的貴女頗多,趙府的表小姐也會去呢!小姐定要挑些奢華好看的首飾,將她們都比下去才行!”
聽到“趙府表小姐”幾字,虞靈犀挑首飾的手微微一頓。
前世在趙府經歷的種種,以及自己死後被寧殷劃花的、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猶歷歷在目。
她壓下心中複雜的情緒,長舒一口氣,從匣中隨意挑了對看着順眼的翡翠蝴蝶珠花,道:“就戴這個吧。”
胡桃認出了這對珠花,抿脣一笑,一副“果然選這個”的模樣。
辰時,圍獵的隨行侍從便氣勢磅礴,從虞府出發。
虞靈犀和貼身侍婢乘坐馬車,虞辛夷身手不凡,便單獨策馬在前方開道。
到了城門,薛岑並幾個士族子弟的人馬已經等候多時。
薛岑只和虞辛夷點頭打了個照面,便策馬朝虞靈犀的馬車而來,勒馬喚道:“二妹妹。”
虞靈犀撩開車簾,探出頭回應:“岑哥哥,你怎麼還在這?”
“等你一起前行。”
說着,薛岑瞧見了虞靈犀鬟發上簪的那對珠花,眼睛一亮,清雋的面容上浮現些許紅暈,“二妹妹戴的,可是我去年送的那對翡翠珠花?”
虞靈犀笑意一頓,下意識摸了摸頭頂。
薛岑誤以爲她的沉默是害羞,心想上次果真是自己敏感多慮了,二妹妹心裡有他呢!
否則,爲何特意戴了他送的珠花前來相見呢?
“二妹妹明白我的心意,這便足矣。”
說完這句,薛岑眼含春意,留戀地看了虞靈犀一眼,這纔在同伴的催促聲中揚鞭策馬跑去前頭了。
徒留虞靈犀一臉怔然地坐在車中。
狩獵不方便戴複雜的釵飾,她不過看這對珠花造型簡潔大方,適合出行,便隨手挑中了,卻不料是薛岑送的禮物。
隔了兩世,她真記不清這珠釵是買的還是送的了,難怪早晨胡桃的笑容奇奇怪怪的呢。
虞靈犀想把珠花摘下,可如此一來,倒有點欲蓋彌彰了,只得悻悻作罷。
馬車行了進兩個時辰,總算在午時趕到了歸雲山腳下。
外頭已經停了不少華貴的馬車,寒暄問好的笑聲伴隨着馬蹄陣陣傳來,好不熱鬧。
微風輕拂,陽光和煦,空氣中瀰漫着清新的氣息。
侍婢撩開車簾,虞靈犀剛彎腰鑽出馬車,便見一隻扎着護腕的結實臂膀自一側遞了過來。
虞靈犀下意識將手掌搭在那侍從臂膀上,轉頭一看,猝不及防對上雙漂亮幽黑的眼睛。
寧殷?
虞靈犀記得隨行的名單裡並沒有他,不由訝然,“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