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徐家已經許久沒有出過什麼有名人物,但太平裡東北面的那座宅子歷經數次修繕,仍然頗有族長主屋的氣派威勢。四進的宅子是那位當過縣令的老祖宗當年回鄉時置辦的,至於有多少民脂民膏在內,如今已經很不可考,但最深處那院子的青磚歷經多年水滴石穿,早已不復最初的平滑如鏡,坑坑窪窪很是不平,僕婦丫頭走在上頭得倍加小心纔不會崴了腳。
徐大老爺雖說也在外頭荒唐過,也收過丫頭,但家裡卻沒一個正兒八經的妾,整個家裡頭的內務全都是徐大太太一人照管。她爲人精明能幹,嫁過來的時候徐家長房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子,多虧了她這些年又是拿着嫁妝放錢,又是買地,又是瞅好產業入股分紅利,又是趁荒年豐年買進賣出,如今的長房自然是好一派興旺態勢。
眼瞅着快五十了,從前那花容月貌在歲月的侵蝕下,只留下了額頭眼角嘴角那些掩不住的痕跡;從前窈窕的身段,只餘下了如同水桶一般的腰身;從前最喜愛的那些紅紅綠綠的衣裳,如今只好在壓箱底中度過了一年又一年;徐大太太自然是把徐大老爺看得越發緊,把宗婦的責任看得越發重,再加上偏疼幼子,整日裡就在背後催促着徐大老爺使勁,把二房那家當都謀了來給徐勁。
這會兒外頭報說徐勁回來了,原本還滿臉漫不經心地看着身邊一個媽媽數落僕婦的徐大太太立時眉開眼笑,當即喚人去把徐勁叫來。等到徐勁興沖沖地進屋,軟榻上的她不等人行禮就把他按在自己身邊坐了,一面急急吩咐人送茶來,一面笑吟吟地噓寒問暖,待徐勁把一盞花草茶都喝了,她赫然是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今天又上哪去了?你六叔的宴席就沒幾天了,你的賀禮可尋好了?”
“那當然!”徐勁想起今日徐勳在自己面前吃癟的模樣,頓時更加得意,一擺手把閒雜人等都打發了,這才小心翼翼展開了手中那幅畫卷給徐大太太看,“娘,你看,這是我今天湊巧得的,宋時名家李唐真跡,這是給我正好撞着,否則就是千金都買不着!”
徐大太太出自富家,大字都不識幾個,更不要說看字畫,最疼愛的幼子這般說,她自然是信以爲真,當即連連點頭道:“好好,我的兒,你有本事!我和你說,我答應你爹這次把場面辦得這麼大,哪裡是爲了擡舉你六叔,那是爲了讓你和你大哥顯顯本事,尤其是你!想當年你那二叔在族裡是有名的好人緣,幫過不計其數的人,差點就把你爹比下去了,如今要是把那敗家子趕出去,你入嗣了二房,當年他老子打下的好基礎可全都歸了你。”
“娘,哪有你這樣把自己兒子往外推的!”徐勁眉頭一皺,沒好氣地說,“我入嗣了二房,爹孃可就換成別人了。再說了,那份家產都被那敗家子揮霍得差不多了,還能剩多少?”
“多少?”徐大太太輕哼一聲搖了搖頭,那豐腴白皙的耳垂上,一顆金丁香頓時露了出來,“你以爲二房真那麼精窮?他們在句容鄉下可還有至少好幾百畝上好水田,徐老二那樣精明的人,那房子底下指不定還藏着什麼!那敗家子興許自己都不知情,不過也不用管他,甭管他知不知道,趕了他出去之後,這些就都是你的!”
徐勁得知二房的財產居然還包括了幾百畝水田,一時異常心熱,竟想起了上次在秦淮河畔某個樓子裡驚鴻一瞥的那位蕭娘子。一想到她那水蛇般的腰肢和貴到讓人肉痛的纏頭之資,他只覺得整個心都癢了,不知不覺握緊了徐大太太的手。
“喲,輕點,手勁這麼大!”徐大太太嗔怒地埋怨了一聲,見徐勁恍然回神,繼而連聲賠罪,她這纔不緊不慢地說道,“要是依着你爹那隻求穩妥的性子,拿着他胡作非爲的由頭趕了他出去也就罷了,可族裡那麼多人,萬一有人因爲你二叔當年的善緣站出來怎麼辦?所以我打算讓人覓一個接生婆子,把那敗家子身上的胎記等等都說與了她聽,連襁褓等等舊物也一一準備好,只說是你二叔當年抱了個別人的棄嬰當成自己的孩子養,這年頭宗族血脈最是要緊,只要證實了混淆血脈這一條,那敗家子就是有千般本事也過不去這一關!”
“娘,您真是算無遺策!”
徐勁聽得母親這一番話,立時佩服地豎起了大拇指。徐大太太自也得意,用手輕輕撫着兒子的額角,這才似笑非笑地說:“你是我肚子裡生出來的,就算入嗣了別家,也還是我的兒子,平日裡想回來就回來,上頭沒長輩能管着你,還怕別人什麼閒話?別學你爹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也別學你大哥,都是他媳婦勾引着,成日裡就是畏畏縮縮的!”
“太太,三少爺,大少爺來了!”
說話間,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媽媽的聲音。徐大太太皺了皺眉,立時打住了這越說越鄙俗的話頭,而徐勁扭頭一看,見是個二十出頭濃眉闊目的青年人打起門簾進屋子,突然瞄見軟榻上攤開的那幅畫,慌忙將其捲攏收好放在一邊。等到青年人對徐大太太恭敬地行了禮,他少不得起身叫了大哥,要行禮時卻被徐大太太止住了。
“自家兄弟,鬧那許多虛文幹嘛?”
“娘說的是。”
徐動瞅了一眼笑嘻嘻挨着母親坐下的弟弟,很快平靜地移開了目光,在徐大太太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後,他退後一步坐下來,這才說道:“娘,我剛從帳房回來,聽說三弟……”
這話還沒說完,徐勁立時搶在了前頭,卻是扶着徐大太太的肩膀親親熱熱地說道:“娘,我這幾天花了不少錢,這六叔的禮物要錢置辦,還有些亂七八糟的花銷,所以……”
“不就是花點錢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徐大太太沉下臉斜睨了徐動一眼,有些不高興地說,“你是哥哥,管你弟弟花錢的小事幹什麼?你媳婦纔剛做了好幾套衣裳,沒來由能嫂子花錢,卻不許小叔子開銷的道理!”
這緣由還沒說,就吃了這麼一通排揎,徐動的臉色頓時晦暗了下來,卻沒有分辨,只欠了欠身應是。又盤桓片刻說了些話,他就告退離去,等到他一走,徐大太太就沒好氣地拍了拍軟榻的牀板。
“看看,娶了媳婦忘了娘,坐這麼一會兒就急急忙忙走了。要不是爲了挑你的刺,興許連來這兒坐坐都沒心思!”
“娘,大哥怎會這麼想,您多心了……”
儘管出了屋子,但屋子裡那母子倆說話聲音很不小,徐動聽得清清楚楚,眼神中頓時更是陰霾重重,藏在袖子裡的右手也情不自禁地緊握成拳。等一路到了父親的書房,他在門外站了一站,俟書童通報後就擡腳跨進了門去。見父親正滿臉堆笑地陪着一個文士說話,他剛剛還有些掩藏不住的怨憤一下子收斂得嚴嚴實實,卻是滿面春風上前長身一揖。
“羅先生。”
“許久不見,大公子依舊是風度翩翩,可喜可賀啊!”
被稱作爲羅先生的中年文士一襲青衫,手中拿着一柄鵝毛扇,雖是兩鬢微白,可嘴角含笑氣度不俗,那神清氣朗的模樣,竟是使人一見便想讚一聲好風采。廝見過後,見徐動侍立在徐大老爺身邊,這羅先生便淡淡地說道:“今天來,我是爲了你徐氏二房的那樁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