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固然是第一次見寧王,但寧王朱宸濠也還是第一次見到名聞天下的劉瑾。
清流們一個個都說得劉瑾如何奸猾狡詐殘暴兇狠,而攀附其門下的官吏們則是稱頌劉公賢德長相多福宅心仁厚諸如此類云云,因而朱宸濠算是對人好奇已久了。然而,相比那一日第一次見到徐勳的時候,朱宸濠覺得那少年郎不但綿裡藏針異常難以對付,說話時也有一種尋常少年絕沒有的凌人氣勢,此刻的劉瑾乍一看去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老頭。倘若不是頤指氣使的態度帶出幾分高位者的態度,他幾乎難以相信那就是讓不少人恨之入骨,讓更多人怕得要死的正德朝第一大璫!
所以,面對劉瑾那惡狠狠的言辭,他並沒有發火,而是又打量了劉瑾一會兒,這纔打了個哈哈說道:“劉公公說笑了,本藩的那些罪行不少都是雞毛蒜皮,而其中所謂的殺人越貨等等卻根本沒有實證,談得上什麼危若累卵?”
劉瑾簡直被朱宸濠的這番話給氣樂了,當即冷笑道:“殿下說得倒是輕巧,倘若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之前錢寧回去替你說了那麼多好話,皇上若是那麼容易糊弄過去,早就不予追究把此事擱下了,用得着這麼大張旗鼓,讓咱家和徐勳那小子一塊過來,而且還額外捎帶上了張永谷大用還有馬永成魏彬羅祥?甭說你屁股後頭確實不乾淨。就是你屁股後頭乾乾淨淨,那幾個可是雞蛋裡頭挑骨頭的主兒。小事變大事,大事變狂瀾。你休想輕易脫困!”
朱宸濠在見劉瑾前,不但和李士實王綸劉養正等幾個常到府中走動,算得上是他貼心人的名流士人商量過,更是和徐邊這個一手掌握着他錢袋子的心腹商量過,因而對劉瑾這恐嚇的話並沒有多少心慌。不但如此,他更覺得劉瑾這番話正如徐邊提醒過的那樣。分外色厲內荏。於是,他順勢收起笑容,盯着劉瑾看了老半天,這才輕輕哼了一聲。
“劉公公。莫非你以爲本藩是嚇大的不成?這種騙尋常小孩子的話,你居然拿來哄騙本藩?就算那些個人確實是真的一心一意衝着本藩來,可本藩一個與世無爭的藩王,他們何必費那麼大的勁?醉翁之意不在酒,還不是因爲當初本藩復護衛的時候,劉公公曾經出過大力說過好話?劉公公,本藩只要肯服軟,身爲宗室藩王,皇上也好羣臣也好,都不會真的做什麼大懲處。朝廷對親藩一貫都是極其寬容的,倒是你……英廟年間的曹吉祥,成化年間的汪直,弘治年間的李廣,一個個人可全都是榜樣!”
今夜因爲是悄悄出來的,相談的又是一等一的秘事,因而此時此刻的書房中,就只有劉瑾和朱宸濠兩個人。於是,此時此刻劉瑾被朱宸濠這一番反脣相譏氣得臉色都青了。卻偏生找不出一個人來幫腔。他一直都是能言善辯巧舌如簧的人,可這一年多身居高位頤指氣使,不管什麼事都有屬下黨羽衝殺在前,自己的這一重本領已經有些退化了。因而,面對早有預備的朱宸濠,他很有些措手不及,好一會兒才露出了陰狠的笑容。
“真是笑話,從永仁宣以後,這親藩不過就是尊貴而已,朝中老大人們早就對只知道消耗錢糧,卻還作惡多端爲非作歹的親藩和宗室們痛恨至極了,若不是咱家給你說兩句好話,你能復得了護衛?別如今有了些兵馬就以爲了不得,只要咱家樂意,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自陳失察,順帶拿出你在江西橫徵暴斂殺人越貨的證明來,你還想從輕,奪爵都是有份!寧王殿下,真人面前不說暗話,咱家也懶得和你囉嗦,一句話,你若是要爵位,那就聽咱家的;你要是不要爵位,樂意斷了寧王世系,咱家這就走!”
兩個人竟是彼此惡狠狠地對視着,互相撂狠話,誰也沒有讓步的意思。一時間,屋子裡竟是陷入了難言的死寂。到最後,劉瑾自從出京後就屢屢受挫,第一個忍不下去,冷笑一聲便拂袖而去。可緊跟着,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句讓他又驚又怒的話。
“劉公公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當我這寧王府是什麼地方?”
眼見近在咫尺的門瞬間打開,繼而兩個彪形大漢闖進門來,竟是手都按在刀柄上,彷彿接下來寧王一聲令下便要對他動手,劉瑾頓時只覺得腦袋瞬間一片空白。哪怕是曾經韓文伏闕,劉健謝遷等人在宮外調動兵馬將他困在宮中,可那種險境卻只是環境和大局的巨大壓力,不是這種直截了當的危機。面對這種從未有過的情形,他一時間心驚肉跳,隨即立時轉身色厲內荏地喝了一聲。
“朱宸濠,你想幹什麼!咱家可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奉皇上旨意到南昌來的!”
“就算你是奉旨,這南昌府說話做主的,卻是本藩!劉公公你作威作福到本藩頭上來了,你以爲若是你在南昌發生點什麼意外,京城那些老大人們,還有和你同行的徐勳還有那幾位公公,是高興還是會爲你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朱宸濠見劉瑾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雪白,知道自己這一步一步的緊逼終於見了效,這才神色緩和了下來,又笑眯眯地說道:“劉公公,本藩和你雖是初次相見,但咱們之間的往來已經是有段時日了,平心而論,本藩當然願意和你打交道,而不是其他人。但是,劉公公剛剛有些話未免說得過了。就比如劉公公曾經提過的,讓本藩派人除了徐勳,這並沒有什麼不可以。甚至就算劉公公要本藩再替你除了張永谷大用,除了魏彬馬永成,也並不是不可商量。”
眼見那兩個彪形大漢在朱宸濠的一個手勢下便躬身退出了屋子,兩扇門又關得嚴絲合縫,劉瑾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如今是在別人的地盤上,而強龍不壓地頭蛇,他之前確實是有些心急了。好歹朱宸濠總算是表了個態,他便決定暫時不計較先前那些交鋒的話,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同樣擠出了一個笑容來。
“那寧王殿下想要怎麼個商量?”
“這纔是打商量的態度,劉公公請坐。”
朱宸濠笑容可掬地請了劉瑾坐下,隨即以親王之尊親自斟茶,哪裡還有半點此前步步緊逼毫不相讓的凌厲?直到劉瑾接了過去,卻只捧在手中不敢飲用,他方纔自己又斟了,這纔看着劉瑾的眼睛說道:“劉公公這一年多雖是得意非常,獨掌司禮監,麾下又是衆多人投效,一時聲勢烜赫,可非但不是無人能及,反而還是處處被人掣肘。而這個人便是同樣平步青雲的平北侯徐勳。有一句話說得好,寧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更何況如今公公已經是年過五十,而徐勳卻年僅弱冠?”
說到這裡,見劉瑾臉色陰沉,只是強忍着方纔沒反駁自己,他便更加循循善誘地說道:“劉公公可不要說,你不曾察覺到皇上的偏向!徐勳雖說是麾下張彩倒戈了你,緊跟着林瀚又告老致仕,以至於吏部拱手讓了給你,現如今你是內閣有劉宇曹元,吏部有張彩,兵部有韓福,但這些優勢歸根結底卻建立在一個前提上,便是你依舊簡在帝心!可現如今這一點上,你顯然已經失分不少,否則你若不情願,皇上會硬是讓你和徐勳等人同行?不是本藩危言聳聽,這一趟回去,不論他們是不是抓到本藩的短處,你劉公公決計討不得好!”
“不要說了!”劉瑾終於禁不住勃然色變,當即氣咻咻地看着寧王道,“你不是說能除掉徐勳易如反掌,甚至可以捎帶上那幾個,現如今喋喋不休地說這些,你以爲咱家是嚇大的?”
見劉瑾竟是把自己先頭的話都拿來用了,朱宸濠哪裡不知道劉瑾方寸已亂,他當下便站起身來走到劉瑾身前,居高臨下用極其蠱惑的語調說道:“劉公公,聖心聖眷既然已經有變,何苦吊死在一棵樹上頭?只要你願意,本藩可以給你的東西遠過於如今你能有的。你不是一直爲了你的那些侄兒,你的那些兄弟們操心嗎?只要你和本藩合作,他們何止王侯有望!”
對於張彩兩個兄弟因其封爵,劉瑾明面上雖裝作不以爲意,甚至是表現過不屑,但心底終究還是不無殷羨的。因而,朱宸濠那王侯兩個字着實挑動了他的神經。盯着人看了好一會兒,確信朱宸濠並不是在有意調侃,他這才挑眉試探道:“什麼合作?”
“劉公公可聽說過一句話?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見劉瑾一瞬間勃然色變,朱宸濠竟是一下子緊緊抓住了劉瑾的手腕:“劉公公辛辛苦苦陪着皇上登基稱帝君臨天下,如今皇上坐穩了江山,你卻是老了,甚至被徐勳一個毛頭小子擠兌到了如今這地步,你心裡就真的不怨?本藩可以承諾給你,事成之後,本藩在南京即位,這長江以北的大片疆土,便讓給了劉公公,憑你願意立自己的兄弟還是侄兒!若是你不信,咱們可以歃血爲盟定下契約,本藩決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