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鐵面人的聲音雖嘶啞,然而,卻架不住前頭的馭者在看見車廂中的情形之後,驟然扯開嗓門大聲嚷嚷道:“寧王殿下遇刺了,行刺的是劉瑾!”
眼見四周圍一片雞飛狗跳,不少軍士全都凶神惡煞地衝着自己圍逼了過來,想起自己剛剛慌亂之中竟是連匕首都忘了拔,跳下馬車的劉瑾哪裡還不知道自己只怕凶多吉少。然而起頭腦子裡的一片空白,這會兒卻被某些許久都沒有浮上心頭的東西填補了。
他是李廣推薦入東宮的,剛進去時不過是一個當差聽事,後來因爲年幼的朱厚照喜歡他的嘴甜,喜歡他說外頭的事情,便提拔了他爲長隨,又升了答應,可熬油似的熬了許久,卻因爲李廣畏罪自殺,他這個李廣舉薦進東宮的立時受了拖累,一度被髮落到了廊下家。那時還有些吃過李廣苦頭的大璫們把氣撒在他頭上,打算把他發落到更鼓房苦役。倘若不是同樣還地位低微的谷大用在朱厚照面前提了一嘴,那時候還是太子的朱厚照有意在宮裡四處晃悠,硬生生把在廊下家的他給拎了回來,也沒有他的今天!
後來怎樣了……是了,後來是朱厚照不願意讀書,每每在出閣讀書的時候出岔子,要不就是挑老師的毛病,要不就是心不在焉,要不就是在聽課的時候打瞌睡,結果累得他們這些跟着去的內侍們三天兩頭吃掛落。好一些的是訓斥罰跪,倒黴的便是直接挨板子。當然。朱厚照每次必然少不得求情,結果則是他們還得多挨幾下。
儘管那段日子要察言觀色。要小心謹慎,要戰戰兢兢,但那會兒也是他們八個擰成一股繩一致對外的時候。除卻資格最老的高鳳,他們沒有一個是當時司禮監那幾位大佬的私人,因而不得不防着那些大璫們安插人和自己打擂臺。而那時候朱厚照也是一心幫着他們幾個,但凡好吃的好喝的全都是給他們分。各式打賞更是很不少。每次他們心驚膽戰地輪流偷偷把朱厚照帶出去玩的時候,朱厚照回來總會帶上一堆小玩意,也不管他們喜歡不喜歡就徑直塞了過來,道是賞給他們玩兒的。
想着這些積年的舊事。眼看那些明晃晃的刀劍已經逼到了面前,劉瑾突然明白了自己爲什麼會在剛剛明明想要道破小皇帝身份的時候,卻突然那麼衝動地行刺。
他打心眼裡,就從來不曾想過要叛了當今天子!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喃喃自語唸叨着那麼一句話,眼見得一把劍直搠而來,劉瑾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竟是徑直迎了上去。當那一截劍尖穿透了自己的脊背。繼而又猛然抽了出去的時候,他方纔不支跌倒,可膝蓋着地的同時,他仍是奮力往那城牆高處看了一眼。
恍惚之間,他彷彿看見了朱厚照那張熟悉的臉,可一剎那就變幻成了徐勳那可惡的笑臉。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身上接踵而來的劇痛,腦海中縈繞不去的就只有一個念頭。
徐勳,你不要食言,否則咱家就是做鬼也饒不了你!
劉瑾跳下象輅之時。徐邊叫了那麼一聲,隨即趁着馭者在外遮擋,他便立時屈膝跪在了寧王朱宸濠面前。見這位一度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寧王牙齒咯吱咯吱直打架,看着從右脅上拿起的那隻站滿了鮮血的手,臉上全都是難以名狀的恐懼,他便輕輕伸手握住了那只是淺淺扎入了朱宸濠右脅的匕首,隨即輕輕笑了笑。
“殿下,沒事,劉公公慌慌張張的,這一刀扎得實在是太淺了。”
然而,還不等寧王朱宸濠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徐邊突然將一團破布塞進了他的口中,繼而突然伸手死命一拔。一時間,就只見朱宸濠那一處傷口鮮血噴涌而出,可他的驚呼卻都被那一團破布緊緊堵了回去。更讓他驚駭欲絕的是,徐邊持着那把沾血的匕首上下端詳了一下,繼而衝着他冷冷一笑,竟是照着他的胸口惡狠狠地紮了下來!
相比劉瑾那一刀,徐邊這一刀又準又快,但同樣並未扎得極深,因而寧王朱宸濠竟是並沒有一時斃命。他眼睜睜看着徐邊掏出了他口中的布團,掙扎了許久卻無論如何都沒法說出話,但他那眼神卻清清楚楚地表達出了他的驚怒和不解。
倘若徐邊要害他,這麼多年有不少的機會,爲什麼會是現在?爲什麼會是他辛辛苦苦在塞外走私幫自己積攢了莫大的家底,又從廣東買火器兵甲,從鄱陽湖等地招攬巨盜,卻在這關鍵的時刻看着劉瑾行刺後,又反手捅了他一刀?
“殿下不明白?”
單膝跪在寧王朱宸濠身邊的徐邊看着其那拼命掙扎的樣子,突然咧嘴笑道:“是,我多年苦心取得了殿下的信任,若是要單純害你,不用等到今天。只不過,讓殿下死在如今滿心以爲萬事俱在掌握,不久就能取得天下的時刻,是我盼望已久的事!殿下知道麼,謀逆失敗,寧王這一系就完了,從上到下都要被連根拔起,包括追隨您的宜春王和瑞昌王。至於寧府一系的其他幾位郡王,即便能逃過一劫,也得夾着尾巴過日子。當然,更美妙的是,殿下早先爲了自己的名分,聽了我的建議,派人去各地刺殺和當今皇上血緣最近的那些個親王,所以天底下的宗室會少很多!”
見寧王一瞬間瞪大了眼睛,分明是不可置信的模樣,徐邊方纔摘下了頭上的鐵面具,牽動嘴角露出了一絲猙獰可怖的笑容。
“沒錯,就是讓天下宗室少很多!要是真讓我選擇的話,我恨不得朱明宗室全都死絕了,包括當今皇上!”
徐邊臉上的表情突然更加猙獰了起來,但很快又平和了起來,但話語卻越發犀利如刀:“你們落地就是親王郡王將軍宗室,祖祖輩輩都享着榮華富貴,可你們都做了些什麼?什麼都不做當個富貴閒王還算是好的,更多的是和你祖父那樣爲所欲爲無法無天!我當年積德行善,可傾盡所有積蓄辦下的貨全都被你祖父的管事搶得精光;我最敬愛的兄弟,就是因爲衝撞你而你下令家丁活活打死;我傾心相愛的人,被搶進了府凌辱,最後不堪自盡;我一介草民曾經想過進京告狀,卻險些被寧府某個郡王的家人踏馬踩死!”
“後來我想通了,老天無眼,我有眼!老天沒有天罰,那我就當人罰!你們這些不把人命當回事的宗室,殺了你們太便宜,我要讓你們斷子絕孫!只可惜宗室尋常罪名不過是奪爵禁錮,若要讓你這一系全都死絕了,那便只有謀反大逆!”
徐邊突然握住刀柄又往內中深深一刺,隨着那刀刃更深地刺入了朱宸濠的肺部,他臉上的表情亦是越來越痛苦,眸子裡的怨毒之色亦是更加深沉。可半輩子兢兢業業全都在爲着報仇的徐邊哪裡會被這種表情打動,一時又冷笑了一聲:“寧王殿下,你不用這麼瞪着我。當初我爲了報仇可以拋下才一丁點大的兒子,如今我還有什麼好怕的,我早就想死了!”
說到這裡,他便湊近了朱宸濠的耳邊,一字一句地說道:“九幽黃泉之下,我再來殺你第二次!”
隨着這一句話,那柄匕首方纔被他緩緩推入了寧王朱宸濠的身體深處。隨着那個他近二十年來一直恭謹侍奉的人死不瞑目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徐邊終於忍不住跌坐了下來,臉上除了惘然之外,便是深深的疲憊。
屈身事賊的苦痛,從前他看戲文的時候總有些不解,但現如今他終於明白了,也終於解脫了!當身後終於傳來了馭者的提醒聲時,他方纔以手支撐着竭力站起身,隨即方纔聲音低沉地說道:“寧王殿下……昇天了!”
“寧王殿下死了!”
“寧王殿下被劉瑾刺死了!”
隨着他之前看着劉瑾在存心殿作勢時就察覺到,以至於早早安排好的人四下裡嚷嚷了起來,寧王護衛一時爲之大亂。即便有人嚷嚷說已經刺死了劉瑾,但仍然壓不下那股非同小可的慌亂。儘管寧王早就請立了世子,而且還有其他幾個兒子,可此刻全都沒有跟來,退一步說就算是跟來也彈壓不住大局。因而,眼睜睜看着四周無數人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徐邊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
“大掌櫃……”
見那馭者滿臉的憂慮,徐邊便淡淡地說道:“你快逃吧,我再用不着你了!”
那馭者猶豫片刻,終究放開繮繩和馬鞭跳下了車去。這時候,徐邊方纔看了一眼已經死透了的寧王朱宸濠,突然踉踉蹌蹌地下了車去。亂軍之中,他的鐵面具倏忽間就被擠到了不知道什麼地方,身上也多了好幾處傷。最後僥倖來到了一個靠牆的位置,他方纔一屁股坐了下來,卻是看着那高高的城牆,從懷裡摸索出了一把牛角匕首。
摩挲着那依舊鋒銳的刀刃,他突然笑了一聲:“你生的兒子,我一天都沒養過,他便已經靠着自己名揚天下!但你的仇,大哥的仇,我卻不能交給別人,哪怕是我們的兒子!惠兒,我沒有告訴他這些事,就讓我帶着這些秘密下地獄。九泉之下,我一定會再殺那狗賊一次給你報仇!”
說到這裡,他便毫不猶豫倒轉刀口,將其狠狠扎進了自己的心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