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首輔直房並不算大,滿打滿算,連帶後頭那一張牀鋪一塊算上,也不過是七八步見方的一小間屋子,但這會兒不但劉健在此,李東陽和謝遷也全都擠在這兒。三人素日裡也不是沒有紛爭齟齬,可在真正的大事上頭還能夠戮力同心,因而早有人將他們這三人組和宣德正統年間赫赫有名的三楊相提並論。這會兒三人都不吭聲,腦子裡都在回想着適才那個司禮監文書官捎來的話。
“三位先生,皇上說,明日早朝之後,召三位閣老文華殿議事。”
激動?那是自然的,要知道,他們三位號稱入值樞機的閣老,但已經整整好幾個月沒有在朝會之外見過天顏了。然而,身在他們這等位置,當然不會把這召見議事僅僅當成激動人心的事來考量,少不得有其他顧慮。尤其是李東陽在照例送了人小兩步的時候,還多問了一句是隻我等三人,還是另有別人,那文書官卻含笑不答的情況下。
“罷了,皇上素來虛懷若谷,就是有決斷,我等三人也大可勸諫,不用過於擔心了。”
同樣的情形也同樣發生在吏部,發生在兵部,發生在都察院。無論是馬文升劉大夏還是戴珊,三人不在內閣,卻都是備受信賴的大臣,平素也不是沒有在朝會之外受召見,可依舊是罕見得很,除卻激動之外,哪怕是清正如他們,也都無一例外百般打聽可還有別人受召,在從那傳旨的司禮監文書官口中探不出根底之後,三人又都派了皁隸去別的衙門打聽。
於是,到了傍晚時分,六位內閣和部院大佬就已經全都心裡瞭然了。劉健李東陽謝遷外加馬文升劉大夏戴珊,這幾乎是如今弘治朝臣當中頂級豪華的陣容。且不說這其中自有微妙的好惡關係在,六個人無不連夜打點平時積攢在心裡只能宣泄在奏疏上而沒法當面說的話。
然而,到興安伯府傳口諭的司禮監寫字孫彬就不會賣關子了。和徐勳打老了交道的他只面北朝南而立,輕咳一聲照着弘治皇帝之前的原話說道:“傳朕的話,且對徐勳去說,明日早朝後文華殿外候着。”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之後,他便攙扶起了徐勳來,又鄭重其事地說:“徐世子,你可切記好好準備準備,明日可不同於上次皇上召見,那可是還有許多別人在。劉閣老李閣老謝閣老,馬尚書劉尚書戴都憲,這六位沒有一位是好對付的,據說太子殿下是去向皇后娘娘訴過苦,皇后娘娘有沒有對皇上說就不知道了,但這種時候,就是太子殿下也不好太向着你,蕭公公就更不用說了,那場合輪不到司禮監開口幫你說話,只能靠你自己。”
“蕭公公能夠事先提點,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見徐勳語意誠懇地拱了拱手,孫彬笑吟吟地道了句好說好說,旋即也不好多留,當即舉手告辭,可等到徐勳送出門之際,他突然停下腳步來,看着徐勳低聲說道:“好教徐世子得知,前些日子李公公對蕭公公提過,道是瑞生機靈,不妨到乾清宮先當一個答應,之後便是擢升的本錢,可被公公給婉拒了。公公鮮有這般照應一個小字輩的,他可是福氣不淺!”
“還請孫公公回覆蕭公公,承蒙照拂,徐勳實在不勝感激!”
直到眼見着孫彬翻身上了馬,帶着跟來的那個小太監打馬飛奔離去,徐勳方纔轉身往回走,心底躊躇着明日該是怎樣的大場面。他前輩子的經歷已經夠跌宕起伏了,也自信經歷的世情很不少,然而和今生今世的層面比起來,仍然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哪怕他多出了數百年的經驗總結,也不能妄想輕輕巧巧鬥過那些個積年的老狐狸。
更何況,這次極有可能是六對一,要不是皇帝有不小的可能性偏向他,太子朱厚照也興許會過去,他也不用去丟人現眼了!
次日的早朝古井無波。早朝上所奏的五件事都是前一天早就圈定好了,向來冠冕堂皇四平八穩,或是賑災,或是撫民,或是奏官職升降任免,或是蠲免賦稅顯示天恩……總而言之,這時節就算是再鐵骨錚錚的御史,也斷然不會在早朝上違反規矩彈劾什麼人。因而,在冗長的禮儀過後,朝官們頂着尚未過去的瞌睡勁退朝,皇帝看不出喜怒地前往謹身殿更衣,而一衆被召見的閣臣,則是自有人領他們前往文華殿。這一幕並不是私底下的暗箱操作,自然有無數人看在眼裡,比如焦芳,比如一衆科道言官,比如王守仁。
直到百官退得乾乾淨淨,大臣們都已經進了文華殿,徐勳方纔被人領着進了左順門。其實他一早就來了,仍然是和上一次天還沒亮就起,唯一的區別就是在左掖門的直房內烤着火等候,而不是和上回一樣在券洞裡吹西北風。只暖烘烘的身子不消幾十步就被那呼嘯的寒風給吹得乾乾淨淨,再加上天空又不應景地飄起了雪花,他忍不住攏了攏毛領子,又輕輕搓了搓手。
領路的不是別人,正是瑞生。這些天他隨侍蕭敬,宮中能去的地方已經記得精熟,人頭臉孔也都熟了多半,這會兒路上但凡看見他笑着打招呼的,他都輕輕頷首以對,隱約之間已經有了那麼幾分派頭。可是,當聽到徐勳打了個噴嚏的時候,他仍是忍不住往後頭瞅了一眼。
“天這麼冷,世子爺就該在身上多穿一些,至少該帶雙手套。”瑞生的聲音比蚊子還輕,可裡頭的關切和埋怨之意卻根本掩藏不住,“到時候脫下來我幫你好好收着,總好過現在受凍,這大冷天萬一寒氣入體病了怎麼辦!”
“我哪有這麼嬌貴!”
徐勳無可奈何地苦笑一聲,雖沒有再和瑞生多說話,心底卻是不無欣慰。然而,瑞生卻並沒有帶他徑直進文華殿,而是繞到了後頭的御藥房。看着四周圍那些個自顧自忙碌對自己視若不見的太監,徐勳只覺得異常狐疑,直到跟着瑞生走進一間沒人的小屋子,他才忍不住問道:“這裡是……”
“蕭公公說,皇上要先召見那六位大人。”瑞生仔細回憶着蕭敬之前的吩咐,力求一個字都不錯,“皇上平日就算在文華殿召見,也多半隻及閣臣,很少有閣臣和部院大臣一體召見的。三位閣老已經大半年沒見到皇上了,馬尚書和戴都憲倒是因爲明年考察,之前召見了一次,但今年僅此一次,劉尚書也是就年初一回。所以他們必然有大事要奏,不少皇上都要親賜裁決,所以不會立刻就召見世子爺,多半要等到最後。外頭太冷,而且被人看見了不好,這御藥房是蕭公公手下妥當兒孫管着的,世子爺在這裡等正便宜,還可以好好思量思量。”
就算已經從孫彬的話語中體會到弘治皇帝並不是經常召見大臣,徐勳也沒想到這樣的召見會珍稀到如此地步,咂舌之餘方纔體會到,自己初入京城就因爲巧合和設計搭上了太子朱厚照,於是得蒙召見是多麼幸運——也難怪外人都要給他扣上一個倖進奸佞的帽子。
從前雖是主僕,但瑞生很知道避嫌,等徐勳坐下他就悄悄退了出去。而徐勳坐在這溫暖的室內,少不得把昨晚上考慮的打算繼續拿出來仔仔細細地分析,如是枯坐的時分過去得雖慢,可也並不難熬。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門簾才被人輕輕挑了起來。
“世子爺,該去文華殿了!”
三堂會審的架勢,從前徐勳在應天府衙門前曾經見識過一次。那一次他是用盡手段終佔得上風的原告,然而這一次站在文華殿裡,行過禮後的他卻是孤立無援——如果不算皇帝身邊那個使勁朝自己眨眼睛的太子朱厚照,以及眼觀鼻鼻觀心彷彿老僧入定一般面無表情的蕭敬,乃至於滿臉嚴正公事公辦表情的皇帝的話。
至於文官那邊,他只認識一個馬文升,但也勉強能夠按照座次認出每一個人。最上首的內閣首輔劉健是個七十開外卻精神矍鑠的老頭,鬚髮白了大半,這會兒幾乎沒怎麼正眼瞧他;再下一位的老者稍顯清瘦,表情卻相對溫和,此時正饒有興致地審視着他,應該是次輔李東陽;第三位的謝遷皺着眉頭,彷彿他徐勳欠了他多少債似的;馬文升一如既往老態龍鍾,可他知道那不過是表象;後世一直說是燒了鄭和海圖的劉大夏板着臉,一再用挑剔和不悅的眼神往他身上掃視;戴珊則是愁眉苦臉狀,彷彿剛剛受過訓誡,壓根沒空理會他這個後來者。
“徐勳,今次召你來,是因爲西苑練兵的事。吏部馬尚書說,西苑和宮城相隔太近,練刀兵不祥。而兵部劉尚書說,府軍前衛軍士久乏訓練,貿貿然拉進皇城,只怕會徒生驚擾,你如今既是府軍前衛指揮使,你怎麼看?”
居然是馬文升和劉大夏聯手發難?
徐勳心中一緊,下一刻卻發現劉大夏瞄了一眼馬文升,隨即彷彿有些彆扭地別過頭去,他躊躇片刻,立時擡起頭來,彷彿沒看見朱厚照正在大爲急切地對他打眼色做手勢,一字一句朗聲說道:“回稟皇上,臣認爲,兩位尚書所言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