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時候北方又下了一場大雪,飄飄灑灑的下了一日一夜,整個北方都被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純白色棉被,毫無疑問,等到春暖時候冰雪融化,地裡的小麥就會飽飽的飲一場融水,有了這開春的第一場水,只待陽光稍微溫暖些小麥就會瘋了一樣長起來。若是在今夏之前再來兩場豪雨的話,那麼夏糧豐收就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如今大隋看起來雖然混亂不堪,但亂的是大局,各路義軍或是門閥割據的地方,單獨來看都很穩定安寧。百姓有田種有衣穿,這個寒冷的冬天凍死的人已經比往年少了一倍不止,官道兩側水溝裡的餓殍和枯骨少了許多,一場豪雪下來更是將大地上所有瘡痍都藏了起來,看起來官道兩側的雪景美的讓人目眩。
遠處傳來的馬蹄聲踏碎了寧靜,也踏碎了官道平整如鏡子面一般的落雪。馬蹄翻飛中,碎雪被蕩起來挺高遠遠的甩在身後。這是一隊二十幾個人的騎士,看他們坐下的戰馬都很雄駿,人卻並未穿甲,看樣子倒像是某個大戶的人帶着僕從出行看雪,只是看他們行色匆匆哪裡有一點賞雪的樣子。再看這些人每一個騎術都十分精湛,縱馬飛馳間身子好像穩固在了馬鞍上一樣,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這些人絕不是普通人。
爲首的是個看起來三十幾歲的男子,百面長鬚,不像是個武夫,而事實上這一行人馬中身手最弱的正是他。只有他臉上的痛苦之色最濃重,顯然是極不適應這種長途奔行。緊緊握着繮繩的手凍得有些發青,看他手指關節並不粗大就說明他不經常習武。他緊皺着的雙眉暴露出了他內心的焦急,眼神中還有一絲刻意隱藏起來的擔憂恐懼。
“大人,不必太心急。”
緊緊跟在他身後的一個粗獷漢子勸道:“天降大雪,一馬平川,如果有埋伏一眼就能看出來,咱們已經進了關,再往前五十里就能進城。”
“不能不小心!”
文人摸樣的首領一邊縱馬一邊欠了欠已經磨破了皮的屁股,卻感覺不到什麼疼痛。連續趕路,屁股都已經顛簸的麻木就連痛覺都變得很模糊。
“咱們是唐公派出來的第四批人,前三批人連點音訊都沒有。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沿途查詢只知道他們先後出關後就憑空消失。咱們好不容易出了關打探了這麼要緊的一件事,若是不急着趕回去恐耽誤了唐公的大事!想來此時唐公大軍已經即將開拔離開太原,咱們不趕回去唐公莫或許就上了賊人的當!這次咱們雖然沒能到突厥王庭見着阿史那咄吉世,但卻打聽到了那個阿史那朵朵的底細,這對唐公有大用處!”
他一邊騎馬一邊說話,風灌進嘴裡顯得有些口齒不清。
此人正是唐公門下的幕僚李正申,奉了李淵的命令往塞北突厥王庭去聯絡始畢可汗阿史那咄吉世,只是出了關沒多久就中了埋伏,隨行六七十人殺出重圍只剩下二十幾個。伏殺他們的看樣子是草原人,只是不知道是哪個部族。
殺出重圍藏身在一個草原小部落的時候,他們卻意外打聽到了一個極大的秘密。原來在草原東部的那個突厥部族,並不是突厥可汗派去的,而是一支叛軍!唐公已經派了人往那裡去聯絡草原聖女格桑梅朵,若是聯絡成功的話被突厥可汗知道,只怕立刻就會激怒阿史那咄吉世!唐公聯絡突厥人的事沒能做到,反而招惹來突厥人的報復那對於太原來說無異於一場災難。
一旦後方不穩,唐公如何安心南下?
所以李正申不敢耽擱,索性也不再冒險去突厥王庭,轉身回到關內,晝夜兼程的往太原趕路。
“我想起來了!”
那個護衛忽然想到一件事,大聲說道:“大人,我知道咱們出關的時候被圍攻,那些草原人是哪個部族的了,屬下早年曾做過行商往塞北販茶,只走了一趟所以對那些草原人的話並不是記得太清楚。剛纔忽然想起來,那些人說話像極了西拉木倫河南邊居住的契丹人!”
“契丹人?”
李正申一怔,隨即猛然心裡一亮。
“那個什麼聖女的部落,就和契丹人緊鄰!”
他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極大的秘密,這是有人故意挖出了一個大坑讓唐公往裡跳!那些契丹人截殺了唐公派去突厥王庭的使者,就是爲了讓唐公轉而和那個格桑梅朵聯絡。而那個格桑梅朵雖然是阿史那咄吉世的女兒,是草原聖女,可她卻是叛出突厥王庭的人,一旦和她聯盟,阿史那咄吉世必然暴跳如雷!
這是一個陷阱!
李正申想到了這一點,他忽然感覺渾身發涼,心裡一股不安和恐懼無法抑制的蔓延出來,他不由自主的又使勁打了幾下馬,試圖讓戰馬跑得再快一些。這種不安來自於他的推測,他忽然想到,這個設局的人竟然能將手伸到草原上去,那麼他將強大到什麼地步?
想到這裡,李正申的心就不可抑制的狂跳起來。
有人要顛覆李家!
最終推測到這個的李正申,哪裡還能體會到身體上的疲勞痛苦,哪裡還能體會到正月裡刀子一樣的冷風,他心裡的冷,比天氣的冷要強烈一萬倍。
“馬歇人不歇!”
李正申大聲喊了一句:“儘快趕回太原!”
就在他喊完了這句話之後,忽然從官道兩側的溝裡冒出來至少五六十名身披白色大氅的武士,這些人皆是白衣,白披風,帶着雪白色的氈帽,趴在溝裡一動不動根本就看不出來!
這些人一出現,立刻扣動了手中連弩的機括。
暴雨一樣的連弩傾瀉-出來,片刻間唐公府的人就跌落下來大半!緊跟着官道上埋在雪裡的絆馬索被拉了起來,來不及勒馬的唐公府護衛摔倒了六七個,後面的人來不及收馬,踩在摔倒的戰馬上失去平衡又摔倒了不少。
那些白衣人的連弩不斷扣動,只幾分鐘的時間,二十幾個唐公府的護衛竟然全都被亂怒射翻,受傷沒死的人來不及站起來,就被那些白衣武士逐個砍死。
爲首的白衣武士走過來,擡腳將中了箭倒地還在呻吟的李正申踹得翻轉過來,他緩緩的將臉上蒙着的白巾拉下來,露出一張微黑的臉。
“塞北的人怎麼會這麼草率!竟然還漏了人逃回來。”
他看都不看李正申哀求的眼神,一刀戳進了李正申的脖子裡。橫刀一擰,切斷了李正申的喉管和大動脈。動脈中冒出來的熱血潑在雪地上,很快就融化出來一窪血水。
正在這時,官道上一隊五六十人的騎士追了上來,爲首的騎士跳下馬跑到那臉色微黑的首領前面,行了個軍禮後歉然道:“羅將軍,我們沒想到李淵如此謹慎,竟然一連派了四批人出關,所以有些大意了,幸好有您在。”
“別跟我解釋。”
被稱爲羅將軍的年輕男子擺了擺手道:“你應該知道,你家主公在謀一件多大的事,若是因爲你一時疏忽壞了他的佈局,解釋什麼也沒用。”
說完之後,他轉頭往南方看了看,眼神欽佩。
安之……你下的好大一盤棋。
……
……
大業十三年三月初,李淵派去塞北聯絡突厥王庭的人一個都沒有回來。前後四批人就好像被北方的大雪蓋在了地下似的,接連失去了音訊。這讓李淵的心頭蒙上了一層迷霧般的不安,這不得不讓他推遲了大軍南下的時間。雖然他教導李世民的時候說過軍令如山,令出必行的道理,可北邊沒有消息他如何能安心出兵?
所以,李世民和劉弘基的先鋒已經到了二百里之外,他的中軍還在太原,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派人追上先鋒隊伍讓劉弘基帶着人馬就地休整。
李淵眉頭鎖的很深,想着到底是誰在和自己過不去,先後四批人都全軍覆沒,這絕不是什麼巧合。陳寅壽懷疑是燕山馬賊劉季真下的手,可他卻並不這麼認爲,劉季真兇悍野蠻不假,但這個人主要針對的是突厥人而不是漢人。劉季真是匈奴後裔,一直以來都想重回草原再現匈奴民族的輝煌。所以這幾年,劉季真殺的大部分都是突厥人。
他懷疑的是羅藝,去年的時候他和羅藝鬧出了矛盾,兩個人先後上了奏摺送到江都參劾對方,楊廣索性不聞不問,李淵知道羅藝是個陰損記仇的性子,上次的事他不會這麼快就忘了。
可是羅藝怎麼會知道自己派人去聯絡突厥人的?
莫非府裡有羅藝的人?
想到這裡,李淵的眉頭皺的更緊了些。
正要叫來陳寅壽和裴寂等人商議,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帶着興奮的語氣喊道:“唐公!回來了!回來了!”
李淵心裡一驚,大步走出了書房。
長孫順德和陳寅壽這兩個老對頭竟然聯袂而來,臉色都很興奮激動。
“唐公,派去塞北聯絡金狼聖女的人回來了!”
陳寅壽大笑着說道。
“人在哪兒?”
李淵急切問道。
長孫順德道:“人累壞了,跑死了幾匹馬一進門就昏了過去,我讓人擡着他們在門房休息,餵了些水人才緩過來一口氣,詳細問清楚了之後我們兩個便趕了過來,派去塞北的人一時半會兒站都站不起來。還在門房休息。”
“好消息!”
陳寅壽笑道:“那個聖女格桑梅朵,答應派人去王庭去和阿史那咄吉世說。她願意先從東部突厥人的部落中抽調兩個狼騎萬人隊來輔佐唐公南下,而且還願意給咱們提供戰馬!”
“條件呢?”
李淵急着問道。
“條件……”
陳寅壽道:“第一,您要對突厥王庭稱臣,若是您成就大業,依然還是突厥王庭的臣子。第二,您必須登基稱帝,格桑梅朵說突厥人和大隋是世仇,絕不會和大隋的臣子聯手,若是您將來稱帝,那麼聯盟則成,不稱帝,只是清君側的話,她不會答應聯盟。第三,您若稱帝,突厥人要二十個郡。”
“二十個郡?”
李淵怒道:“她瘋了麼!”
“唐公!”
陳寅壽道:“這個時候,莫說二十個郡,便是三十個郡也可以答應了她。”
李淵愣住,隨即明白過來。
“兩萬人太多了!”
李淵想了想說道:“她的條件我可以都答應,但她派來的狼騎絕不可以超過五千人,我要的是聯盟,不是她的狼騎!”
“二十個郡……”
李淵冷笑道:“這個女人還真是個瘋婆子!如果我手裡有二十個郡,何必還要去求你們突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