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六,早晨的時候太陽露了一下臉隨即拉過來一片陰沉的雲朵遮擋住自己,這一下拉扯似乎扯動了一整塊幕布似的,沒多久整個天空就變得越來越黑。〖59文學 〗雲層壓的很低,給人一種天就要掉下來一樣的錯覺。沒吃午飯的時候雪花飄飄灑灑的落了下來,不多時就將地上鋪了一層銀白。
東都城牆上的鄭國守軍見到雪花落下來後隨即爆發出一陣歡呼,臉色疲憊身體更疲憊的他們甚至高興的在城牆上手舞足蹈。歡呼聲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傳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逐漸如燒開的水一樣在城牆上逐漸沸騰起來。下了雪,外面圍着的燕雲軍和唐軍也就不會攻城,所以他們高興的好像領到了糖果的孩子一樣。
站在城牆上當值的將軍正是曾經的瓦崗寨二當家單雄信,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手心裡融化,視線從手心裡離開緩緩的移到城外,遠處便是連綿不盡的營寨,裡面這一層是燕雲軍的,外面那一層是唐軍的,一眼望不到邊際,厚重的就如同天空上壓下來的烏雲一樣。
士兵們的歡呼聲讓他心裡沒來由的煩了起來,他回身吩咐親兵道:“誰再敢胡亂呼喊,每個人打二十軍棍!”
不知道將軍怎麼了,親兵詫異了一下還是立刻轉身將單雄信的命令傳達了下去。但是出乎預料的是,士兵們完全就沒理會這完全沒道理的軍令。歡呼者依然在歡呼,聲音依然在城牆上此起彼伏隨着被風飄蕩出去很遠。單雄信大怒,可看着滿城牆都是開心呼喊着的士兵們,他也只能苦笑一聲。
幾乎所有的守軍都在喊都在笑,他難道還能每個人都打二十軍棍?
“這羣白癡……下一場雪而已,倒好像是打了一場打勝仗!”
他身邊的副將低聲罵了一句,顯然心情也不好到了極點。單雄信側頭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和自己一樣想起了以往輝煌時,所以見到鄭軍因爲可以放鬆一天就開心歡呼有些不順眼,其實說起來這哪裡是看鄭軍士兵不順眼,分明是看着自己都不順眼。他的副將之所以和他有一樣的心情感觸,因爲他們兩個都是曾經瓦崗寨的人。
這人正是王當仁,在兵敗之前李密派他到黎陽鎮守。可後來李閒從黎陽勒索走了大批糧草,這件事終究是紙裡包不住火被李密知道,李密念及他是自己的親信也沒懲罰什麼,只是將他調回了瓦崗寨,派王伯當領兵守黎陽。王當仁本來委屈到了極致,可後來知道王伯當在黎陽被李閒殺了之後心裡反而生出幾分慶幸。
瓦崗寨兵敗之後,他與單雄信一道投降了王世充。
“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
王當仁看了單雄信一眼用極低的聲音說道。
單雄信臉色一變,隨即苦笑一聲:“還能活着就已經不錯了,當初魏王大敗的時候我本以爲咱們都得死,可陛下既然不計前嫌收留了咱們,咱們就總得拿出點做臣子的樣子來。這東都城高大堅固,便是燕雲軍有拋石車也絕打不開。所以固守還是沒有什麼問題的,陛下不是已經派人往河北竇建德處去求援了嗎。竇建德應該知道,大鄭國破他的大夏便是下一個,所以不會坐視不理。脣亡齒寒……他就算不爲陛下考慮也要爲他自己考慮。”
“將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這本來就不是一件讓人踏實的事。”
王當仁嘆了口氣說道。
“都怪段達!”
單雄信啐了一口罵道:“若不是他將五萬精銳葬送在北邊,防守東都根本不會在兵力上捉襟見肘。東都連年惡戰,城中的壯年男子現在滿城去搜也搜不出幾個了。甚至強壯些的婦女都被要求上城協助守城,如果段達那五萬兵還在何至於如此?”
“太快了……”
王當仁搖了搖頭道:“本來我也沒覺得他能打得贏李閒,可也絕沒有想到他會敗的如此快。聽逃回來的潰兵講,從紮營到兵敗只有三天!”
“潰兵……就不該放他們進城!”
單雄信狠狠的罵道:“放他們進來,結果卻傳什麼唐軍不收戰俘,要麼早降,要麼不降死戰,鬧得士兵們人心惶惶!”
“也未必不是好事。”
王當仁道:“有這流言在,士兵們也就死了心。到時候除了拼命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路可選,想出城投降是萬萬不可能的。等唐軍打過來,他們就算想投降也晚了。既然知道必死,他們說不得會在守城的時候將骨子裡的狠辣都使出來。”
“希望吧。”
單雄信看了看城外道:“翟大哥帶我不薄,我欲報之,翟大哥死了。魏王待我不薄,我欲報之,魏王敗了。陛下待我不薄……我怎麼也再不能眼睜睜的看着陛下敗亡。手中長槊只要還能撕開人的咽喉,我便站在這城牆上不下去。”
就在他咬着牙說話的時候,在城外二十幾外的一條幹枯了的小河溝裡,段達緊了緊身上的氈毯靠進草堆裡,可依然擋不住風雪對身體的侵襲。他顫抖着看向四外,蜷縮着身子擠在一起取暖的手下親兵已經不足五十人。幸好這河溝裡的荒草足夠深,所以他們才能躲過唐軍騎兵連續兩次的搜索。
堂堂大鄭國的太尉竟然落魄狼狽到了這個地步,說起來真有幾分心酸苦楚。
“元帥……咱們還能回城裡去麼?卑職……卑職快凍死了。”
他的一個親兵縮着身子顫聲問。
“回去?”
段達苦笑着搖了搖頭:“想回去也不是不行,就看是以什麼身份回去了。”
說到這裡他眼神忽然凜了一下,臉色決然道:“點火,取暖!”
那親兵被嚇了一跳,還以爲段達被凍糊塗了:“元帥,點火?那還不把燕雲軍招來?這裡距離燕雲軍的大營可沒多遠,騎兵用不了小半個時辰就能衝過來!”
“點火!”
段達猛的坐起來大聲道:“死也不能如此落魄,死也要死出個樣子來。”
……
……
李世民的唐軍大營中炊煙順着被風在雪花中往南飄出去,士兵們已經在埋鍋做飯。糧草充足,棉甲也夠厚實,說起來唐軍士兵比起東都城裡的鄭軍要舒服的多,除了憋屈些似乎也沒什麼不如意的。
親兵們端着熱乎乎的飯菜走進大帳中,將桌案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逐盤將飯菜放好。李世民擦了手在桌案邊坐下來,看了看頗豐盛的飯菜有些感慨的說道:“這大雪漫天的日子也沒什麼軍務要操心,來人,取一壺酒來,孤要與藥師飲幾杯。”
親兵連忙應了一聲轉身去取酒,李靖知道李世民心裡豁然開朗所以顯得有些高興。他在李世民對面屈膝坐下來道:“這天氣,確實應該痛痛快快的喝些酒暖暖身子。”
“酒今日你想怎麼喝就怎麼喝,但有一樣……酒醒了之後不管雪有沒有停,你立刻帶人返回長安城去。孤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只要將你說的那人拿下便是。如果真能用此人讓李閒爲我所用,藥師,你便是孤的韓信……”
李靖聽到這句話怔住,心裡有些不喜。心說殿下這是高興糊塗了還是怎麼的,怎麼就想起用這樣個人來打比方。孤之韓信說起來多大的信任,可李靖心裡就是越想越彆扭,怎麼都覺着有些一言定生死的味道,帶着極大的不祥。可他卻不好表現出什麼,只是垂首道:“臣明白……臣無才無德怎麼敢做韓信,只是一樊噲爾,願爲主公以效死力。”
或許李世民真是有些開心,所以沒在意自己話裡的不妥:“你是行軍長史,私自離營乃是重罪,行事千萬小心些莫讓陛下知道了,不然孤也沒辦法保你。”
“臣明白。”
李靖在心裡嘆了口氣,心說若不是將我一生前程都壓在了你身上,我何苦要犯這兇險事?說起來如今官位爵位都有了,再去冒險着實有些不值。可一想到既然心有治世之才,怎麼能不追求治世之位?
“另外,你回去之後想辦法打探一下陛下是否知道了長孫順德的事。雖然奏摺已經呈了回去,但陛下畢竟對長孫順德念舊難保不會着人查實。你看看陛下派誰來軍中,孤好準備好應對之策。愛財者予財,愛色者予色,愛權者予權,總不能因爲這些許小事讓陛下對孤動怒。”
“臣明白!”
李靖又應了一聲。
“孤身邊的親衛,裂虎營的兵士,軍中能信得過的將領你可以隨便挑選,孤一併允了你便是。”
李世民說完這句,回頭看了看門外當值的尉遲恭笑了笑道:“除了敬德之外,誰都隨你要去。”
“莫離!”
李靖垂首道:“長安城裡那人雖然是個女子,但武藝極強,臣需要一個能打的,若是臣不能勸她來那隻能抓她來。軍中武將善戰者比比皆是,但論近身搏鬥的武藝誰也不及殿下的親衛隊正。”
“行,孤一會兒讓他選些得力的人手。”
李世民轉頭對外面大聲吩咐道:“將莫離叫進來!”
不多時,一個面貌普通身材也不甚魁梧的男子躬身走了進來,先是對李世民行禮,然後對李靖也行了禮。看起來李世民這親衛隊正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這樣的人,似乎放在大街上人羣裡就會被淹沒絕不會被人記住。無論怎麼看也沒有什麼高手風範,若是換上普通百姓的服飾誰也不會懷疑他就是個農夫。
李世民吩咐了他幾句,莫離垂首應了一聲隨即出門去挑選人手。
走出大帳的莫離看着滿天灑落的雪花,忽然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狂暴的北風將他身後的披風吹起來,露出衣衫後背上繡着的一個頗爲奇怪的圖案。似乎是一頭野獸,羊角,純白,四蹄,卻還肋生雙翅。
李靖回身的時候恰好看到莫離衣服上的圖案,覺着有些奇怪便問道:“殿下,莫離衣服上繡着的那圖案是什麼?”
“是白澤”
李世民笑了笑道:“孤也曾問過他,他說那便是傳說中知盡天下事的神奇東西。繡的太粗糙了些,便是孤一眼也沒能認得出來。莫離說之所以繡在身上便是圖個吉祥,趨吉避凶。”
李靖點了點頭,心說莫離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竟然也會懼怕鬼神,竟是繡了個神獸來辟邪。他卻沒多想,心裡更在意的是這次回長安該如何去對張婉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