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有毒而不可飲用,那麼便收集露水來喝,對於李世民來說再壞的局面也沒有比在長安城玄武門下苦等無果更壞一些的。他雖然從小就被送回隴右老宅中獨自長大,但卻並沒有吃過什麼苦,畢竟他是李淵的嫡子,老宅中的下人們自然伺候的極小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這樣說並不爲過,但他絕不是吃不了苦的人。
他十三年那年便在一個清秀丫鬟的肚皮上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禮,那個時候他便知道想要的一切都需要自己去努力爭取。他父親偶爾派人過來考究他的學問武藝,卻從沒有問過他到底想要些什麼。
李世民在那天從那個眼神有些幽怨的丫鬟身上爬起來的時候,在心中告訴自己該來的什麼都回來。
樹葉纔剛剛發芽沒長多大,收集露水其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但他一絲不苟的去做,甚至還用草葉上的水打溼了手掌象徵性的洗了洗臉。
他身邊還有三百騎兵,這些人是他今後立足的所有本錢。而現在他要面對的可不只是面前這座雄偉的大山,不只是山中數不清的豺狼虎豹和數不清的大自然佈下的陷阱,還有身後李孝恭帶着的那一萬多人的精騎,在一座連綿不盡的大山中如此惡劣的環境裡,身後有一萬多精兵的追殺想要活下來,無論如何看起來似乎都有些難。
但李世民的臉上似乎沒有什麼悲傷絕望的表情,相反,在走進這座大山之後他的臉色越發的平靜下來。
尉遲恭將小心收集起來的露水都裝在一個酒囊裡,但酒囊看起來依然很癟。酒早就已經喝盡但酒香依然在,他將自己的酒囊遞給李世民,眼神中沒有一絲不捨。李世民看着他笑了笑,隨即搖了搖頭道:“這是你好不容易一滴一滴攢出來的,是留着救命用的水。”
他拍了拍腰畔上綁的極結實牢靠的水袋子說道:“孤這裡也有,而且應該比你收集的還要多一些。”
尉遲恭嘆了口氣,在李世民身邊坐下來卻一直沒有說話。遠處的士兵們分派好人手,一部分往四周搜索出去打獵,另一部分在附近撿一些可以點燃的東西。火種雖然不少,但誰也不知道要在這山裡躲多久,所以火種也是限制使用的。現在看起來不少的東西,誰也不知道會不會一個不小心變成了沒有。
如果浪費的太多,或許用不了多久他們就都得過茹毛飲血的日子。
“看不到希望?”
李世民忽然問了尉遲恭一句。
尉遲恭緩緩的搖了搖頭道:“士兵們對您都是忠心耿耿的,而且他們知道一旦落在那些追兵手裡也是必死無疑,所以倒是不必擔心他們之中有人扛不住起什麼齷齪的念頭,但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殿下,屬下以爲是不是可以在夜裡出去搶山下的一些村子,最起碼得補充一下糧食。”
“知道爲什麼孤水囊裡的水比你要多一些嗎?”
李世民笑着問。
不等尉遲恭回答,他伸了個懶腰後認真的說道:“因爲孤昨夜一夜沒睡,露水纔下來的時候孤就在收集。採水的時候孤腦子裡一直在想,如果就這麼困於山中一輩子是不是悽慘了些?有什麼辦法可以擺脫困局?”
他一字一句說道:“但孤想了一夜依然沒想到什麼捷徑,既然沒有捷徑那就只有走看起來最艱辛的那條路。”
他折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圖:“咱們目前就在這山中,朝廷要是想將孤叛亂的消息送到南邊諸郡去,就要繞過這座大山,按照最快的速度來說,需要差不多二十四五天才能到達最近的郡治。”
他將樹枝丟下,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說道:“這山雖然很大,也沒有路可以走。但並不代表就走不過去,咱們只需比朝廷的通告早一些走出這座大山到達最近的郡治就好。孤身上有秦王的印信,那些地方官員不敢不聽孤的號令。到了最近的郡治孤便奪權將郡兵都收在帳下,然後再趕往下一個郡,只要咱們一路都比朝廷的人走的快,那麼只需一兩個月,孤手裡就能再有數萬大軍。”
李世民站起來,看着鬱鬱蔥蔥的密林道:“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戰勝自己,走出這座大山去。”
尉遲恭怔住,心裡震撼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實在想不到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秦王竟然還能想到如此兇險的辦法。別說靠着現在的裝備給養很難走出這座大山,就算走的出去也未必比朝廷的消息要快。雖然按照分析有二十四五天的時間,但奪權之後收攏郡兵也要消耗時間,所以算起來,他們只有十幾天的時間翻過這片山脈。
“太危險了些!”
尉遲恭連忙勸說道:“萬一咱們走的慢了一分,出山之後進入郡治無異於自投羅網。”
“所以孤纔會說這是最艱辛的一條路。”
李世民淡然道:“但也是唯一的一條路。孤絕不是一個輕易認輸的人,只要還有一分翻身的希望就不會放棄。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咱們盡力,然後將希望寄託在運氣上……至於運氣是不是足夠好,咱們必須走出大山之後纔會知道。”
尉遲恭點了點頭,他知道既然秦王殿下已經下定了決心那便再無更改的可能了。比朝廷通報走的快然後以秦王身份去收攏郡兵,這想法可謂瘋狂至極。也就只有瘋子才能想出這樣瘋狂的辦法。毫無疑問,在尉遲恭眼裡,秦王雖然臉色平靜語氣淡然,但他已經一隻腳踏入瘋魔。
“戰馬能帶着走多遠就帶着走多遠,從今天開始殺馬吃肉,孤必須保證這三百餘人不能再死一個了,吃馬肉,喝馬血,等到實在戰馬不能再走的地方就把馬都殺了,帶上肉繼續走。”
李世民傲然道:“我的命,不是那麼輕易就能被人拿去的。”
……
……
李世民進山之後的第四天,一個憔悴到了極致的瘦小人兒終於發現了他們的痕跡。雖然看樣子這痕跡最少也已經有好幾天的時間了,但這個人心裡的激動簡直沒有語言可以描述。他看着那一堆灰燼忍不住又笑又跳,似乎一點也不在乎肩膀上已經有些腐爛的傷口。
她笑夠了實在累的扛不住,就在草地上躺下來隨意抓了一把李世民隊伍留下的柴灰按在自己肩膀的傷口上,因爲已經開始腐爛反而覺不出有多疼。她臉上那個被箭簇刺出來的坑倒是已經快要結疤,讓她原本精緻的臉看起來顯得格外醜陋。是的,是醜陋……她自長安城中逃出來到現在還沒有洗過臉,沒有換過衣服,甚至沒有吃過一頓做熟了的飯菜。她進入大山之後沒有死,是因爲她在溪水旁邊沒有看到一隻飲水的野獸,是因爲她足夠謹慎小心。
但是她知道,如果再找不到藥的話,她肩膀上的傷口就會腐爛發臭,或許等不到追上李世民,她就會因爲發燒而失去體力,然後變作野狼或是其他東西的食物。
她的手無力的垂了下來,無意中在柴灰中觸碰到了一件東西,她下意識的抓起來看了看,發現竟是一塊還掛着一些肉的骨頭,雖然已經被燒的發黑看起來噁心至極,但她竟然很愉快的笑了起來。
將燒黑了的骨頭上的柴灰吹去,然後她開始吃。包括骨頭在內,她吃的極慢,因爲骨頭很硬咬下來一塊很艱難,但她吃的很仔細。又在柴灰中找出幾塊骨頭,上面沒有一點肉她不禁皺了皺眉頭。
躺在草地上休息恢復體力,她不由自主的想起當日在玄武門城牆上的事。一想到自己割出去的那一刀,她自嘲的笑了笑喃喃道:“我已經放棄了,你何苦要逼我?你若不讓皇甫無奇去查,我會安安靜靜做你的女人。每日給你跳天籟梵舞,小心翼翼的不讓太子妃發現你和我之間的事,就這樣到人老珠黃你不再憐愛我的時候,我就找個地方隱居,再也不去想什麼家族復興的事,連哥哥都已經放棄……我又何必執着?”
“但你卻讓皇甫無奇去查,我必然是躲不過那個瘋子的眼睛的。到時候你難道會手下留情?所以你怨不得我殺了你……早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果,我早殺你一點就好了。最起碼不必現在如此辛苦的追李世民,李世民雖然心腸比你還毒辣,但他似乎纔是真的喜歡我跳那舞時候的摸樣。他捨不得殺我,而你卻捨得……”
她又想到自己之前就藏身在李孝恭軍中混出了城,若不是因爲一次實在憋的急壞了找個地方方便被人發現,說不定真的能就跟着大軍在後面追上李世民,可惜,確實太可惜了些。
“我會追上他的,我一定會。”
她掙扎着站起來,拎着一塊發黑的骨頭繼續前行。
遠處泛着一層新綠的枯草從中忽然傳出一陣響動,隨即一頭落了單的野豬露出了腦袋。當看到不遠處那狼狽的人,野豬和那人都嚇了一跳。但是很快,她嘴角就勾起一抹笑意。這野豬並不大,雖然殺起來依然很麻煩但她卻一點也不擔心。
她沒了紅袖,但她還有刀。
夕陽的餘暉透過枝杈的縫隙投射在落了厚厚一層樹葉的地上,那個女子筋疲力盡的跌坐在地上看着那頭血糊糊的野豬笑的放肆猖狂。她爬過去,大口大口的喝着腥臭微燙的豬血,然後趁着還溫熱吃下一大塊生肉。
夕陽下,那個瘦小的人扛着一隻死豬艱難前行,腳步蹣跚,但堅定不移。豬血順着她的身體不斷的往下淌,這讓她感覺很心疼。用不了多久豬血就會流盡,她就不得不再去耗費半夜的時間來收集露水。而沒了血的豬,吃起來顯然沒有熱乎乎冒着血泡的時候可口些。
……
……
密林外,大隊精銳的騎兵呼嘯而至,披掛着鐵甲的騎士黑壓壓的看不到邊際,最前面大旗上繡着的李字看起來格外的引人注目。煙塵激盪而起飄進了樹林中,不少野鳥被嚇得驚飛起來。對於山中的猛獸來說,或許那些精甲騎兵纔是真的猛獸。
西安王李孝恭看着密林微微皺眉,忍不住罵了一句。
前幾日的時候李世民渡過豐水的時候他半渡而擊,大敗叛軍,殺了兩千多人。本來還以爲一戰而畢全功,卻根本沒有看到秦王的影子。現在他纔想明白,那是秦王故意留下的破綻給他。李世民已經帶着精銳率先渡過豐水,偏偏留下了大隊人馬做誘餌。壯士斷腕,壁虎斷尾,李世民做的絲毫都不猶豫。
“留下兩千人馬守着!再分兩千人沿着痕跡去追……”
李孝恭回身吩咐道:“其他人跟我繞過這座大山!”
他知道,秦王絕不會認輸。而如果想翻身,似乎只有那一條路可走。
就在他撥轉戰馬帶兵離去的時候,長安城十幾座城門就要關閉之前。一襲黑袍的俊朗男子,帶着二十個隨從到了西內苑城門外。十八個青衫刀客,一個背巨刀的冷峻青年,一個提鐵槍的儒衫男子簇擁着那人,雖只二十一人,但氣勢如虹,便似千軍萬馬一般。
也不知道是因爲距離最近還是他故意爲之,他走的是玄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