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閒和李慧寧兩個人並排站在飄雪中,視線都看着北面,那裡似乎有什麼吸引着他們,風早就已經停了,雪花飄下來的軌跡沒有多大的改變,兩個人就這麼站着誰都不說話,似乎全世界都變得安靜下來。他們兩個的目光好像能透過大雪看到他們想看的事,因爲沒有風聲,耳朵裡隱隱似乎能聽到有狼的嚎叫聲,極輕,幾乎不可聞。
那是狼王臨死前不甘而憤怒的哀嚎,困於雪幕中久久不曾散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慧寧微微側過頭問李閒:“不擔心家裡?”
李閒笑了笑道:“沒什麼可擔心的,我從來都不怕別人主動找上來。你也應該知道,到現在爲止燕雲寨很少主動出東平郡去惹什麼人,但凡是來惹燕雲寨的一個也沒落個好下場。所有人都以爲燕雲寨不主動攻擊別人是一種小富即安的懦弱,他們卻不曾想過,真到了燕雲寨主動出擊的時候,他們還有還手的餘地麼?”
“所以我不擔心,無論是誰若是主動招惹我燕雲寨也不會討了絲毫好處去。”
“無論是誰?”
李慧寧問。
“無論是誰!”
李閒回答的聲音很輕,但語氣篤定。
“你好像很信任你的手下。”
李慧寧微笑着說道。
“對於值得信任的人,我從來都不吝嗇信任。對於不值得信任的人,在某些時候我也不會吝嗇信任。”
“比如?”
李慧寧再問。
“沒有比如。”
李閒轉頭看着李慧寧說道:“千萬不要亂去比如,這樣就會產生懷疑。而一個人心裡懷疑的事情太多了之後,難免就會變得沒有什麼值得去信任。比如,假設,這種事還是少想的好,說句不矯情的話,我和你們李家結盟,那就必須信任你們,這種信任是建立在有共同利益的基礎上,一旦沒了利益,這種結盟也就變得脆弱不堪。但是,在結盟的這個時期內,我必須選擇信任你們李家,同樣的,你們李家也必須選擇信任我,別無他途。”
“你就不怕我把這番話告訴我父親?”
“我沒指望你替我隱瞞什麼,事實上,如果唐王看不出這一點,他也不會派人和我談結盟的事。”
他看着李慧寧,有些挪揄的問道:“你猜,是我先背棄盟約,還是唐王?”
“你能不能別這麼尖銳?”
李慧寧有些懊惱的說道:“我從關口連夜趕過來看你,可不是想聽你說這些讓人不舒服的話。我來的目的單純的就好像這雪一樣,不夾雜任何功利的東西在內。我僅僅是來看我的朋友,當然,昨夜你叫了我一聲姐姐,我來看的就變成了弟弟。”
李閒笑了笑,抓起一片雪花說道:“你覺得雪純潔麼?”
“當然!”
李慧寧點了點頭肯定的說道。
“你覺得不純潔?”
她反問。
李閒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本來想說雪之所以會成爲雪,之所以會從天上飄落下來,是因爲雪中有灰塵,看起來純潔的雪是圍繞着灰塵才形成了雪花,看起來純潔其實內在裡還是有着污點,而且還這污點還藏得最深隱藏的極好。這話他沒說出口,因爲他不想否定一個人心裡對純潔的定義。或許是李閒看問題太冷靜深刻了些,在他眼裡這世界上所謂純潔的東西真的不多。
“什麼時候回去?”
李閒問。
李慧寧擡起頭看着滿天飄散下來的雪花輕聲道:“一會兒就走。”
“什麼這麼急?”
“我手下有十萬人等着我回去,你知道我本來就不該來的。如果我守的側翼被突厥人攻開的話,眼看着拿不下太原的突厥人就能突圍回去。而一旦缺口打開阿史那咄吉世逃回草原,再想找一次這樣的機會就難了。雖然我是個女子,但我從來沒拿自己當個女子來看待過,尤其是在軍中。我是他們的大將軍,所以我得對他們負責。”
“下午回吧。”
李閒抽了抽鼻子,感覺着清冷空氣鑽進鼻腔中的清冷:“中午我烤肉,好麼。”
“好”
李慧寧微笑着點了點頭,然後問道:“可不可以教我烤肉?”
“好”
李閒也說了一個好字。
“什麼時候再見面?”
“或許很快,或許很久。”
李慧寧笑了笑道:“你到了李家可以視爲回家,最起碼在看到我的時候,我希望你能有回家的感覺,咱們都是飛將軍的後人,本來就是一條根。我剛纔說過了,如果你真的覺得李家是個大水坑也別擔心,因爲我也在水坑裡。”
她第二次說這番話,李閒依然震撼莫名。
難道她知道什麼?
這是李閒第一想到的事。
“我一直不怎麼喜歡下雪的天氣。”
李慧寧忽然嘆了口氣道:“以前看到下雪的時候,就好像那些雪花都掉進了我心裡一樣,又冷又堵,或許是小時候就因爲某件事極討厭雪的緣故吧,不過今天你來了,所以今天的雪似乎並不讓人覺着厭惡,在雪地裡靜靜站着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看來我有把醜陋的事物變美好的本事,是不是因爲我長得比較順眼所以連雪都跟着順眼了?”
李閒笑着問。
“跟雪無關。”
李慧寧擺了擺手道:“去烤肉吧,我餓了。”
……
……
大雪中,一隊數百人的精騎護着一輛馬車從長安城的南門出來,順着鋪滿了白雪的官道往唐軍大營的方向走,馬車的速度已經很快,最起碼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路況下,馬車的速度已經很快了。車輪碾過積雪發出來的聲音讓車裡坐着的李元吉有些心煩,而他更不滿意的是馬車的速度還是太慢了些。
和陳寅壽談過之後,李元吉自己在書房裡想了半夜。到了天色微明的時候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打算將自己的想法儘快去和大哥李建成說說纔好。他性子裡就沒有慢這個字,輕狂暴躁,但他畢竟是李家嫡子,從小看得多了學的多了,在看問題的時候他並不迷糊。而事實上,看起來有些不務正業的李元吉反而是李建成最得力的助手。
馬車在官道上碾出兩道深深的車轍,車轍兩側的積雪被戰馬的蹄子踏碎。
到了李建成的大營之後,一個僕從打着傘走在李元吉身邊替他遮擋落雪。可能是因爲僕從的步伐稍微慢了些,李元吉有些不耐的將傘搶過來瞪了那僕從一眼,這僕從嚇了一跳立刻撲通一聲跪倒在雪地裡,他知道李元吉的脾氣,稍有不慎就被活活打死的下人並不在少數,所以這僕從顯得很驚恐不安。
李元吉看了那僕從一眼忽然心生不忍,這是極少出現的心態。
“滾去照料我的玉麒麟,若是讓它凍傷了蹄子我就割了你的腦袋。”
他狠狠的罵了一句,那僕從立刻遵命爬起來小跑着離開。跟在李元吉身後的甲士都替那僕從覺得幸運,如果齊公不讓他去照顧坐騎玉麒麟而是在這雪地裡跪着的話,說不得齊公一直到回太原都不記得還有人跪着,這僕從活活凍僵在雪地裡的可能比他活下去的可能要絕對大的多。
這僕從一口氣跑到馬廄,然後精心的配好了草料餵給那匹通體雪白的駿馬。
一個馬伕拎着一隻水桶經過,僕從立刻攔住將水桶要過來給玉麒麟添了些水,等水桶回到那馬伕手裡的時候,馬伕的手心裡多了一張紙條。十分鐘之後,馬伕手裡的紙條到了一個唐軍旅率的手裡,半個小時之後,這旅率親自帶着兵巡邏的時候遇到一個同鄉做斥候的士兵,兩個人交談了會兒隨即分開,一個時辰之後,這紙條就到了距離唐軍大營二十里外的燕雲軍大營中。
而就在這個紙條在李閒手裡展開的時候,幾個李建成軍中的將校拉着保護李元吉的別將敘舊,談了一會兒之後其中一個校尉告辭離去,圍着大營繞了半個圈子之後,他悄悄出了大營,很快就消失在茫茫雪地中。一個時辰之後,這校尉從李元吉親兵別將嘴裡探聽來的消息就進了李世民的耳朵,李世民和坐在身邊的李靖對視了一眼,眼神中都有些掩飾不住的欣喜。
就在這個時候,唐軍大營中最高大寬敞的軍帳中,李建成猛的站起來,看着李元吉一字一句的問道:“元吉,我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別對李閒動那個心思,你怎麼就不肯聽?”
李元吉不耐的辯解道:“大哥,我不知道你爲什麼那麼看重那個叫李閒的傢伙。反正在我眼裡,那李安之也不過是個草莽罷了,手裡有些兵,可這樣的人如今大隋的天下遍地都是,何苦非要拉攏他?我記得我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陳老和大哥你討論用人之道的時候,陳老說過一句話讓我銘記不忘……人不爲我所用,那便殺之也不能爲別人所用。”
李建成微怒道:“那你記不記得我是如何回答的?”
李元吉怔了一下,有些惱火的說道:“大哥說以恩德服人,遠比用刀子服人要強得多。”
“記住!”
李建成提高了聲音說道:“人不能爲我所用也不能爲他人所用這一套,不適合我,你也不要再說了。元吉,我跟你說過,李閒和別人不一樣,他和咱們李家有淵源。”
“那你就告訴我,他到底跟咱們李家有什麼淵源!”
李元吉站起來質問。
李建成張了張嘴,終究只是嘆了口氣道:“前日夜裡,世民親自去了燕雲軍的大營,你覺得他是去做什麼了?世民在我軍中安插了不少眼線,我不聞不問,是因爲他是我的弟弟,咱們是一家人,但就算我不刻意去安插眼線監視他,難道他的一舉一動就瞞得過我?”
李元吉臉色一變,眼神中閃過一絲殺意。
“別他李閒逼到世民那邊去。”
李建成拍了拍李元吉的肩膀說道:“我跟你說過,刀子不是唯一解決問題的辦法。”
李元吉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心裡卻冷笑了一聲,刀子確實不是唯一解決問題的辦法,但刀子絕對是最快解決問題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