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其實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有着很多種令人費解的性質和行爲,比如勇氣和恐懼。河東城裡的唐軍在王鐸的率領下抵抗了七八日,不管頭頂上飛着數百斤的巨石還是腳下時而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他們的決心和勇氣令人欽佩。燕雲軍有上百架拋石車,還有軍稽處二部精製的火藥,即便這樣還是在河東城下損失了數千人馬。
但就在城牆坍塌下來燕雲軍瘋狂涌入的那一刻,唐軍的鬥志瞬間就崩潰下來。城牆上唐軍瓦解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就如同一條被推倒了的多米諾骨牌一般,恐慌順着城牆不可抑制的蔓延了出去。
絕大部分唐軍士兵都放棄了抵抗,丟掉了手裡的兵器跪倒下來乞求活命。誰都無法理解這樣一支軍隊怎麼會有如此截然相反的兩種表現,半個時辰之前他們還是值得尊敬的鬥士,寧死不屈。半個時辰之後他們匍匐下來身子,卑躬屈膝的乞求着勝利者放過自己。
極少數,大概有**百名唐軍士兵從城牆上撤下來之後,在一位別將的帶領下一條街道一條街道的戰鬥,他們的目標是河東王府。
河東王李承德的王府城牆高大,王府中至少還有數百人的精銳隊伍,只要匯合起來這股力量,突破燕雲軍的封鎖殺出一條血路出城去也不是一點兒可能都沒有。這**百唐軍士兵是河東守軍中最精銳驍勇的一批人,其中有不少人蔘加了第二次征伐遼東,是當年大業皇帝楊廣招募起來的曉果,這些年他們能在不停的征戰中活下來,已經證明了他們的實力和勇氣。
也正是因爲如此,他們沒有選擇放棄。
別將徐勳帶着**百命唐軍精銳衝開一條路,瘋了一樣往河東王府的方向衝。燕雲軍大隊人馬跟在他們後面緊追不捨,進了城的燕雲軍一部分跑去清理城門,堵在門道里的土木被搬開,本就搖搖欲墜的城門轟然倒塌下來,在塵煙中,大隊的燕雲軍精騎衝破了塵煙涌進了河東城。
東門告破,但只要徐勳的人動作夠快,救出河東王之後匯合了人馬一路往北逃,清理開北門堵着的土木之後從北門逃出去,這是他們唯一的生路。北門還有至少千餘人的唐軍士兵,加起來足有近三千人馬,一部分人抵抗燕雲軍一部分人清理城門,出了城之後一路往北逃只要過了河,燕雲軍再想追上就很難了。
最主要的是,河東王李承德的府裡有戰馬。
徐勳回頭看了一眼黑龍一樣追在後面的燕雲軍士兵,咬着牙下達了一條命令。隨即二百多名唐軍士兵留了下來,組成了四五排橫陣將街道封死,他們只需堅持一炷香的時間,徐勳就能帶着人衝到河東王府,帶上河東王李承德,上馬直奔北門。這些留下的唐軍士兵註定沒有活路,但他們卻能爲其他人換來活路。
留下的士兵們互相打量着身邊同袍的摸樣,然後將這些面容深深的記在心裡。有人灑脫大笑說,到了下面你我兄弟一定要手拉着手走,聽說過奈何橋的時候要喝孟婆湯,喝了之後就忘記了前世,但只要咱們兄弟的手拉在一起,就知道咱們都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
這話將唐軍士兵們的鬥志和血性徹底激發了出來,他們昂起了胸膛看着對面洶涌而來的燕雲軍,這一刻,他們士氣如虹。
“下輩子咱們還當不當兵?”
有人高聲問。
“下輩子要是天下承平,傻子纔會再當兵。老子最想要的是幾十畝薄田,老婆孩子熱炕頭,幹一天活回家抱這孩子坐在膝頭,溫上一壺酒喝個醉,然後摟着婆娘睡大覺!”
“哈哈!”
他們縱聲大笑,將橫刀舉起來指向敵人:“摟着婆娘睡大覺!”
這不是什麼口號,更不是什麼戰歌,而是一種樸素到令人心酸的心願,他們也是普普通通的男人,這些年的浴血廝殺之後早就沒有幾個人還抱着功名但在馬上取的心思。他們厭倦了這種沙場生涯,但他們都是那種寧願戰死也不願意卑躬屈膝求饒的人。
在戰場上,總會有這樣一羣人被人銘記。
“殺!”
身穿黑甲的燕雲軍洪流一樣撞了上來,二百多人組成的堤壩顯得有些單薄,只一陣撞擊就變得搖搖欲墜,但這些唐軍士兵沒有後退,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阻擋着敵人前進的腳步。
劉滿見前面的路被堵死,看了看兩邊的民房大聲命令道:“弓箭手上房去,不要耽擱時間,將道路清理出來趕往河東王府,生擒李承德!”
弓箭手們攀爬上了院牆和民房,然後對着那些還在抗爭着命運的唐軍士兵發箭。近在咫尺的射擊幾乎沒有什麼誤傷的事情發生,唐軍士兵一個接着一個倒下去,很快屍體在青石板的路面上鋪了一層。手持長槊的燕雲軍狂吼着往前頂,一下一下的瘋狂的往前猛刺,他們根本沒有去辨別眼前的敵人站在什麼位置,只是不停的將長槊刺出去。
血水順着槊鋒在半空灑落,羽箭同樣帶走了一條又一條生命。他們即便已經盡了全力,但還是沒能堅持住一炷香的時間,甚至同袍們撤走的背影還沒有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最後二十幾個唐軍士兵死的時候完成了彼此間的承諾,他們丟下了手裡的兵器手拉着手攔在大街上,不少人的心口被槊鋒戳爛,不少人的身上插滿了羽箭。
二十幾個手拉着手的唐軍士兵倒了下去,沒有一個人乞求活命。
……
……
徐勳帶着六百餘人趕到河東王府大門的時候,卻發現大門緊閉,王府院牆上的守軍已經拉開了弓箭對着他們,徐勳一怔,下意識的大喊我是來救殿下脫困的,趕緊打開院門讓殿下上馬往北門方向撤走。
只是王府裡的士兵根本就不理會他,大聲呼喊着讓他們離開。
徐勳以爲河東王李承德被這些士兵劫持,大怒,隨即下令進攻。院牆上的士兵喊着不要過來,不要逼我們,可已經殺紅了眼的唐軍士兵哪裡肯在這最後的時刻放棄?數百名士兵吶喊着衝向大門,院牆上的士兵隨即拉動了弓弦。羽箭一排一排的射過來,衝在最前面的唐軍士兵整齊的倒下去一層。
“殿下可在!”
徐勳揮刀撥落一支羽箭,用盡力氣朝着大門裡面喊:“末將徐勳帶兵前來救援,殿下可在?請下令打開院門,再遲燕雲軍就到了!”
院牆上的士兵一邊發箭一邊喊着不要過來,不要逼我。他們機械的重複着殺人的動作,羽箭帶走一個又一個同袍的生命。徐勳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爲什麼王府裡的士兵要阻止他們進去。看樣子守住王府的士兵不像是叛變,他們一邊射箭一邊解釋着殿下就在王府中,這是殿下的命令。
王府高牆內,身上裹了三層皮甲的河東王李承德臉色慘白,也不知道是冷還是嚇得,他的身子劇烈的顫抖着。幾十名王府護衛將他護在中間,士兵們臉上的表情都異常的痛苦。外面往裡衝的不是燕雲軍,而是他們的同袍,可這位王爺卻下令不許放他們進來,破滅了那些同袍們最後的一絲生的希望。
“爲什麼!”
下令停止進攻的徐勳眼睛血紅的盯着院牆上的士兵高聲喝問,他的肩膀上插着一支羽箭,血一股一股的從傷口裡往外涌,但是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似的。
“讓殿下來見我!”
徐勳大喊。
他們不再衝擊,院牆上的守軍也不再放箭。他們看着彼此,眼神中都是悽苦無奈。
過了一會兒,顫抖着的李承德順着梯子爬上院牆,看了一眼面容猙獰的徐勳,張了張嘴卻又停住,猶豫了一會兒之後纔開口說道:“你們都走吧,孤不能放你們進來。孤知道你們都是大唐最忠心耿耿的戰士,可到了這會兒孤要是放你們進門,燕雲軍怎麼會放過孤?你們自己逃命去吧……燕王是孤之皇叔……他的部下不會爲難我的。”
“白癡!”
徐勳罵了一句,心中悲憤難平。
“老子就不該想着回來救你!”
徐勳回頭看了一眼已經殺到近處的燕雲軍,猛的將橫刀丟在地上仰天長嘆道:“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城門那裡就投降了燕雲軍。可憐我那二百多個兄弟,你們死的冤啊!”
“冤啊!”
剩下的士兵們都發出了不甘的咆哮,嚇得李承德啊的叫了一聲從院牆上跌了下去。徐勳丟下兵器之後,他麾下的士兵們互相看着彼此,有人發出瘋了一樣的笑聲隨即將橫刀戳進自己的心口,大部分則頹然的將兵器丟在地上,這一刻,他們的身影格外的蕭索。
劉滿帶着人馬將河東王府團團圍住,伍天錫帶着他的青木營從東門往北門方向進攻,程名振帶着厚土營從東門往南門方向進攻,只用了不到兩個時辰兩軍就在西門會師,河東城一萬餘大唐守軍戰死六千餘人,餘者皆降。
燕雲軍軍師徐世績帶着人馬從南門進城,下令安撫百姓整頓人馬,然後騎馬趕往河東王府去,到了王府外面的時候,王府裡的守軍已經在李承德的命令下投降,兵器丟了一地。穿了三層皮甲的李承德正臉色慘白的站在一邊,劉滿派人已經將王府裡的人全都聚攏起來看押在大院裡。
“末將見過軍師!”
劉滿見徐世績到了,連忙上前行禮。李承德不認識徐世績,但聽說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燕雲軍軍師徐世績,立刻在臉上擠出些笑容快步迎上來,竟是施了一個大禮道:“小王見過軍師……小王……等您很久了。都怪王鐸,小王讓他打開城門他偏是不依,都是大唐的人馬哪裡有自相殘殺的道理,何況燕王還是我的長輩……”
“你說什麼?”
徐世績怔了一下問道。
“雖然陛下還沒有明昭天下,但燕王是陛下嫡子的事瞞不住人的。”
李承德嘿嘿笑了笑,一臉諂媚的說道:“那不就是我的皇叔嗎?”
“對!”
徐世績哈哈大笑起來,顯得格外開心:“我這次進城就是要帶你去見你皇叔的,你皇叔說要送給你一份天大的禮物。怎麼樣,想不想跟我一塊去長安城?”
“啊?”
李承德嚇了一跳,下意識的退了一步訕訕道:“長安城還是別去了,河東挺好……挺好。”
“那可不行!”
徐世績擺了擺手極認真的說道:“都城在哪裡,你就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