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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李閒稍微有些失望的是,他回到天策上將軍府之後魏徵果然還是沒有能親口將想說的說出來,掌嘴二十可不是個輕的懲罰,用光滑如羊脂玉一般的竹板子狠狠扇嘴二十下,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場厄難。即便以王啓年臉皮之厚也不敢輕易嘗試,沒有打落魏徵滿嘴的牙齒就已經是行刑的人手下留情。
人都說士可殺不可辱,魏徵今日的事對他來說可以說是奇恥大辱。
但此時的他眼神裡卻沒有一絲不甘,沒有一絲憤怒。他恭恭敬敬的站在一邊,兩邊臉頰腫的好像嘴裡含着兩顆雞蛋似的。嘴角破了,血雖然止住但看起來還是有些悽慘。可即便如此,他的眼神中依然帶着些許期許。
因爲燕王正在認真的看他寫的條陳。
足足半個時辰,李閒纔將魏徵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的條陳看了一遍,看得極仔細,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字一個推敲着看的。雖然他下令處罰魏徵的時候極乾脆,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會去認真對待魏徵的建議。
看完了之後李閒微微點頭,然後讚了一句:“皆是老成持重之言,而且還有一筆工整漂亮的書法,難得。”
魏徵本想答話,但嘴實在張不開只能躬身示意了一下。
李閒忍不住笑了笑,指了指桌案上的一個瓷瓶說道:“醫道上孤雖然算不得什麼妙手,但好歹比一般的郎中要強上不少。這藥膏抹在傷處,不會讓臉上留下疤痕。另外孤讓獨孤配了些止疼的藥,回頭你自己去軍稽處二部取了。”
“臣……謝殿下。”
魏徵忍着疼說道。
李閒微笑着搖了搖頭,指着對面的凳子說道:“坐下說話。”
魏徵垂首,然後欠着身子在凳子上坐下來。
“孤知道你的用意是好的,也瞭解你的性子。”
李閒語氣淡然的說道:“但你如果以爲孤允許你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那麼你便錯了。孤可以禮賢下士,可以虛心向你們任何一個人請教。但這不代表可以容忍你的白癡!若是孤在衆人面前給足了你的面子,那麼衆人皆效仿,孤難道還要每天都挨你們的罵?”
李閒哼了一聲道:“即便你不用這樣的方式,這條陳遞上來難道孤會看不到?禮制上的事,是孤的弱處,所以纔會重用房玄齡,重用你……暫且讓你在工部做事,確實沒有盡你之才,但路總得一步一步走,一步登天的事未見得就是好事。”
“你不用說話。”
李閒阻止住想解釋的魏徵,繼續說道:“孤知道你心中忐忑不安,唯恐自己在朝中沒有立足之地。也知道朝中很多人都是這般想的,卻只有你用這麼白癡的辦法打算出頭!你心中有才學,孤自然不會視而不見。孤能容得那麼多人,難道偏偏就容不得你?”
“回家去吧,好好休息幾日再上朝……過幾日杜如晦就要到長安,禮制上的事他也極有見地。等他到了之後,孤會讓他,房玄齡,你,你們三個湊一起將禮儀制度上的事徹底完善一下,擬一個條陳出來一樣一樣的改正。”
“臣謝殿下。”
魏徵連忙起身施禮,然後退出書房,不一會兒又回來,拿起桌案上的瓷瓶再次告辭。李閒看着他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心情倒是變得好了起來。
對於魏徵這個人,李閒的瞭解其實並不多。史書上的記載說他是個鐵骨錚錚的錚臣,是個直言不諱的諫臣,是個公正嚴明的忠臣,但李閒卻不喜歡這樣姿態的臣子,也不需要有這樣的臣子來彰顯自己的氣度。
那句窮兵黷武,雖然是魏徵爲了引起李閒注意而故意說的話。但這樣大不敬的事,李閒自然不會允許發生。
這朝廷是他的,大唐是他的。
他這樣貪得無厭的人,怎麼可能會覺着自己手下人才多?又怎麼可能不重視那些自己熟知的青史留名的人?這些人既然能在史書上留下濃重的一筆,絕非偶然,更不會是草包肚子徒有虛名。魏徵這個人是個錚臣,但誰又知道他是不是刻意去做一個錚臣的?歷史上的李世民需要這樣一個人來顯示自己的氣度,而魏徵也需要這樣的地位來施展自己的才學。
人貴在找到自己的位置,而李閒不需要這樣的魏徵。
以史爲鏡可以知興替,李閒自己心裡有一面鏡子。
他不需要知道魏徵是不是真的鐵骨錚錚,他只需要知道魏徵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就夠了。至於指着鼻子被臣子指責這種事,他不需要刻意去表現這樣的氣度。
……
……
魏徵的進言洋洋灑灑數千字,分成幾個部分,每一個部分都極用心,而書寫的筆法竟然用的是自李閒手裡流傳出去的宋體,由此可見此人絕不是什麼真的古板死心眼,對於如何引起李閒的重視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第一部分,魏徵講的是仁義。
開篇一句話,雖然迂腐但不是沒有道理。
仁義,理之本也。刑罰,理之末也。
治國之根本,在於德,禮,誠,信而非嚴苛之刑罰。
律法刑罰,如駕車驅馬之鞭,馬若盡力向前不敢懈怠,而鞭則毫無用處,當以獎賞。如果人皆遵守仁義禮法皆以道德行事,那麼刑罰自然也就如馬鞭一樣沒了用處。所以當多以禮儀教化世人,而不是以刑罰約束世人。刑罰之根本在於定輕重,正曲直。決不可申屈在於好惡,輕重由乎喜怒。
這樣的觀點並不是魏徵獨創的,歷朝歷代,其實都是以仁義爲首。
看着決不可申屈在於好惡,輕重由乎喜怒這句話,李閒想到打在魏徵嘴上那二十竹板,忍不住笑了起來。
第二部分,是兼聽。
兼聽則明,偏信則闇。
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君之所以暗者,偏信也。
唐,虞,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聰,故不塞聽與迷惑。秦胡亥,隋楊廣偏聽偏信,制天下潰敗而不自知。
是故人君兼聽納下,則貴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必得上通。
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腹心;君視臣如犬馬,臣視君如國人;君視臣如糞土,臣視君如寇仇。上之不信於下,必以爲下無可信。若必下無可信,則上亦有可疑。爲君者不可獨斷專行,臣下者對朝廷施政中的失誤之處上書規諫,糾繆補缺,匡弼時政。君臣和舟共濟,集思廣益,上下同心。
第三部分,居安思危
帝王之起,必承衰亂。覆彼昏狡,百姓樂推,四海歸命,天授人與,乃不爲難。然既得之後,志趣驕逸,百姓欲靜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殘而侈務不息,國之衰敝,恆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則難。
自古失國之主,皆爲居安忘危,處治忘亂,所以不能長久。今殿下富有四海,內外清晏,能留心治道,常臨深履薄,國家歷數,自然靈長。
隋統一寰宇,甲兵強盛,三十餘年,風行萬里,威動殊俗,旦夕之間土崩瓦解,原因何在?在乎於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之所致。鑑國之安危,必取於亡國,臣願當今之動靜,思隋氏爲鑑,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則安;思其所以亂,則治;思其所以亡,則存。
這些諫言,雖然多是道理上的東西,不只是魏徵,便是朝廷裡不少人只怕也能說的出來,但只有魏徵想到了要對李閒直言說這些,由此可見此人性子上確實有直率公正之處,李閒對魏徵的印象也頗爲改觀。
將這數千字的東西又仔細看了一遍,李閒揉了揉發皺的眉頭,吩咐人將這條陳裱起來,就掛在書房中。
看了看天色已經黑透,李閒起身往外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想到今日在大明宮中當着一衆文武說的那番話,他在心裡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不管是敲山震虎還是打草驚蛇,總歸心裡有鬼的人不會安穩踏實。
他緩步而行,走向太極宮中新劃出來的一個獨院。
那裡是軍稽衛的駐所。
……
……
松柏樓是長安城中有名的酒樓,但這段日子以來松柏樓最出名的不是飯菜,也不是美酒,更不是輕歌曼舞的歌姬舞女,而是關於燕王進城當日松柏樓上那燃起的一團煙花。正因爲如此,松柏樓的名氣越發的大了起來。
但沒幾個人知道,這樓子其實是納言裴寂名下的產業。經營這樓子的是裴府裡的一個管家,很少在裴府中露面。當初進城沒多久,這樓子便被裴府的人盤了下來。爲了顯示自己的清廉,裴寂三次上書請求減少自己的俸祿,這贏得了李淵的好感,也在百姓當中流爲美談。
但他這樣身份的人自然開銷極大,開國之初他要小心行事,自然不會如以往隋臣那樣大肆的壓榨屬地農戶,所以就算他再看不起商人,也還是要靠着這個來賺點銀子。
就在松柏樓三樓最裡面的雅間裡,裴寂看着面前的劉政會苦笑了一聲。
“今日燕王點的已經足夠明瞭,我打算過些日子便上書請求告老還鄉。”
裴寂嘆了口氣道:“燕王寬容不假,但他卻容不得對他有絲毫不利的人。蕭瑀現如今還在想着那事,早晚死無葬身之地。我已經老了,不想再攙和這些……歸家做個田舍郎,倒也不錯。只是若如此離去,真能做個安穩的田舍郎?”
“你若離朝……我留下還有何用?”
劉政會搖了搖頭苦澀一笑道:“咱們這樣的人,早一日自己上書請辭還有個好歸處,若是等燕王說出來……”
“可你我若是就此退了,還不夠保證後半生安穩太平啊。”
裴寂有些感慨的說道:“總得讓燕王知道,咱們的用處,咱們的好處。”
“推他一把?然後再捅他一刀?”
劉政會試探着問道。
“知我者……”
裴寂一掃剛纔的頹喪,笑了笑說道:“面前這黑臉之人也!”
劉政會嘆道:“我面黑而心不黑,你是面白而心黑啊……”
裴寂哈哈大笑,竟是極爲暢然。
那人既然自己找死,他自然不介意推一把,捅一刀,換自己一個後半生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