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被一杆大鐵槍釘在甲板上的文刖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而且還是一具淒涼到慘不忍睹的屍體。他的右臂和左腿被雄闊海以陌刀刀柄砸斷,斷處血肉骨骼碎的一塌糊塗。這斷處並不是如刀割劍斬那般整齊,這種斷處無法用文字來形容,因爲太過血腥了些。
他的左臂被裴行儼硬生生擰斷,關節骨骼也不知道斷了多少截。那一條左臂看起來就如同一個麻花,血水都被擰牀單一樣擰出來。
至於他的右腿倒是看起來還算好一些,只是被那杆大鐵槍穿了一個血洞。
李閒以自己爲餌,硬生生捱了文刖一劍。
然後裴行儼如獵豹,雄闊海如猛虎般撲了上來,藉着這個機會接連暴擊將文刖幾乎打成了一灘泥,其實即便李閒不在他心口上刺上那一劍,文刖也是必死無疑的。四肢中兩臂一腿都成了齏粉,就算是他熬得住如此劇痛,流血也要流死了。李閒刺上這一劍,是因爲他必須要刺。
鐵浮屠,血騎,一百多條人命的累累血仇壓在他心口,所以他必須戳爛了文刖的心口,必須,必須,必須!
李閒自己撕開上衣,從鹿皮囊中取出外傷藥遞給雄闊海,示意先給裴行儼包紮,裴行儼卻走過來將傷藥接過去倒在李閒的肩膀上,然後撕下一條衣衫給李閒包紮好。然後雄闊海又爲他上藥,等包紮好了之後三個人都坐在地上大口喘氣,這個時候才感覺到深切的似乎被抽空了力氣一般的疲勞。
三個人坐在甲板上,看着文刖的屍體。
看着看着,李閒忽然笑了起來,然後裴行儼和雄闊海也笑了起來,三個人越笑聲音越大,最後笑得沒了力氣躺在甲板上。
“就這麼殺了他?”
雄闊海此時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上次在沂水河畔那一戰,我便知道此人絕對不是可以力敵的,可是今天居然殺了他,哈哈……我怎麼總覺着不該如此輕易啊。”
裴行儼躺在甲板上白了他一眼道:“就你沒掛彩,你還不覺得輕易?”
李閒笑得沒了力氣,喘息了一會兒才說道:“過程看起來輕易,可爲了殺他足足準備了幾年,其實說起來,他只是沒有想到一件事,所以纔會在最後時刻露出破綻,而咱們只需他一個微小的破綻就足夠了。”
他掙扎着坐起來,看着文刖那張被裴行儼踩的變了形狀的臉低聲道:“他覺得我怕死,覺得我一定會逃,會躲,會避讓。所以他敗了,在他敗了的時候我終於發現了一件事,原來……他比我還要怕死,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他強大的一塌糊塗,可實則他內心中原來竟是如此懦弱膽小。”
“現在想想,他極愛乾淨,安靜,永遠一副氣度不凡的摸樣,不過是因爲他是個閹人,他自卑,而越是自卑,他就越是想將其掩飾起來。所以他纔會表現的強勢,表現的霸氣,表現的足夠有風度。”
“可是他的心不堅定。”
李閒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微笑道:“誰都怕死,這世間絕沒有什麼視死如歸之人,就算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可是究其根本每個人的內心中在死亡來臨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會有恐懼。只不過有的人毅力很強,硬生生將恐懼壓制不釋放出來罷了。而有的人,平時看起來很不怕死,其實一滴血或許就會嚇他一跳。”
“我從不否認自己是個怕死的人,所以我不能死。”
裴行儼聽到李閒說這番話,沉思了很久笑道:“將軍說的不錯,這世間誰又真的能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一絲畏懼之心都沒有?”
李閒笑了笑,指着文刖道:“他若是聽到此時咱們在議論他怕不怕死,只怕會氣的鬍子翹。”
雄闊海笑了笑,認真道:“他是個閹人,哪裡有鬍子可以翹?”
裴行儼也坐起來,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嘆道:“今日之前,我實在想不到這世間最強大之人居然會是個閹人。”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看向李閒問道:“將軍,文刖臨死之前說要以一個秘密換他的命,將軍卻連他說話的機會都沒給,難道將軍知道他要說的是個什麼樣的秘密?”
李閒微笑着搖了搖頭:“哪裡有什麼秘密?不過是他臨死前胡言亂語罷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李閒在心裡嘆息了一聲,心說文刖啊文刖,你果然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本以爲可以用這秘密來要挾我,可是你難道就沒有想到,用不了多久,這秘密只怕就再也算不得什麼秘密了。又想起之前自己在文刖耳邊說的那一句,其實我本就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呢,雖然是說給一個將死的人的知道,可是那種憋悶了十幾年後一朝釋放出來的暢快,依然讓他覺得渾身輕鬆。
他在心裡笑了笑,有些自豪的想到,文刖,你應該滿足,因爲你在臨死之前知道了一個真真正正的秘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思緒又回到了那個風雪天,回到了那個躺在襁褓中的嬰兒身上。
李閒笑了笑,意味深長。
……
……
原本撤到了遠處的十幾個水軍士兵過來,手忙腳亂的將李閒三人扶起來,其中一個士兵指了指黃河北岸依然還在帶着人馬狂奔的那兩個女子問道:“將軍,那些人怎麼辦?”
李閒擺了擺手道:“掉頭回渡口去,她們若是想跟着再跑回去就是了。”
看着河岸上那兩個婀娜的身影,李閒嘆了口氣道:“她們兩個也不過是一對可憐人罷了,文刖收養了他們這麼多年,她們卻連自己的出身都不知道。”
聽到這句話,裴行儼詫異了一下問道:“將軍知道?”
李閒點了點頭:“我想殺文刖,從我自江南逃往河北涿郡開始,已經十年,我籌謀殺文刖,從塞北歸來開始,已經五年。而定計殺文刖,我足足又準備了一年。飛虎密諜從組建就開始在查,查到了今天爲止,文刖很多別人不知道的秘密我都知道。”
“比如之前我說,文刖背上的傷口不是他自己所說的故意誘敵,而是因爲狼狽逃走的時候被人從後面接連砍中,我又不是神仙能掐會算,雖然有一些是推測得來,但事實上,是因爲文刖被南陳皇宮中那姓王的高手追殺時候,有人恰好藏在一棵大樹上躲避隋軍的搜查,所以看得一清二楚。”
“而這個人,如今就在咱們燕雲寨中。”
“誰啊?”
雄闊海也好奇起來:“莫非是許智藏?”
李閒笑了笑道“咱們寨子裡只有他一個是當年的南陳的人,除了他還能是誰?這世間緣分就是如此巧妙,文刖自以爲掩蓋得嚴嚴實實的真相,其實從始至終就沒有掩蓋住,當年許老被南陳皇帝陳叔寶封爲散騎常侍,宮廷御醫,平日裡就住在皇宮中。那一天隋軍攻破皇城,許老爬上一個大樹藏身,恰好看到了那一幕。”
“後來,許老被隋軍抓住,送進俘虜營中受了許多苦。當時恰逢楊素聽說了許老是當世名醫,所以舉薦給楊廣,後來楊廣登基稱帝,也封了許老爲散騎常侍,御醫之首。可是許老驚訝的發現,那日在南陳皇宮中被追殺的人竟然是皇帝身邊的一個宦官,而且還是皇帝最最寵信的宦官……”
李閒笑了笑道:“許老可是個有心眼的,擔心自己知道的那事萬一泄露出去的話,文刖肯定不會放過自己。於是他就逃了,在荒山隱居,一住就是十年。”
李閒在椅子上坐下來,喘了口氣說道:“一年前,密諜的人便根據許老說出的真相去查,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其實便知道了文刖身邊那兩個女子的來歷。
說到這裡,李閒微微嘆氣道:“文刖死了,也不知道她們會選擇一條什麼樣的路繼續走下去。”
大船掉頭,順流而下。
風帆一展數十里,卻誰也沒有心思去看兩岸風光妙景。
李閒的傷藥效果極好,雖然這一劍穿了一個前後通透,但卻並沒有傷着筋骨,這種紅傷其實並不可怕。他又本身是個有大毅力的人,所以在他臉上看不出什麼痛苦之色。其實說起來,他雖然自幼便被追殺,可卻極少受傷,前陣子徐世績在他身上刺的那一刀,就已經算是比較重的傷勢了。
而文刖這一劍,是李閒十幾年來受的最大一處傷。
回到盧縣北邊黃河渡口的時候,順流而下的大船已經將北岸的青鳶和凰鸞等人遠遠的丟在後面。而李閒下船換了件衣衫的時候,青鳶和凰鸞正面對着很大的一場麻煩。
……
……
南岸的陳素帶着不足兩千人的隊伍逃了,其中有一半的禁軍一半的府兵。而見到這一幕的北岸官軍,漸漸的也變得混亂起來。青鳶凰鸞二人帶着人馬往上游去追那大船,隊伍便拉出去老長跑的前後脫了節。等她們再折返回來,隊伍中已經出現了潰逃。
南岸的隊伍已經跑了,對龍庭衛的影響不大,可對府兵來說影響是極大的,因爲在他們看來,那閹人終究不是他們的首領,陳素雖然是那閹人提拔起來的,可陳素畢竟是府兵校尉出身,算不得外人。
如今陳素逃了,前後三任別將死了兩個逃了一個,他們這支隊伍徹底散了,沒有人指揮,他們茫然而沒有前進的方向。也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各自歸家吧,然後隊伍轟然一聲崩塌下來。
青鳶和凰鸞哪裡有心思去管這些事,她們兩個帶着龍庭衛往回跑的時候因爲散亂的府兵攔了路,龍庭衛的士兵和府兵衝突起來,也不知道是誰先抽刀殺了人,府兵本來就對趾高氣昂的龍庭衛看不順眼,所以衝突很快升級變成了大規模的混戰。青鳶和凰鸞背府兵困住,身邊的龍庭衛雖然精銳,可讓他們這些擅長追蹤刺殺鎖拿罪犯的人和成規模的大隋府兵交戰,又怎麼可能打得贏?
雖然沒有將領指揮,可在校尉和旅率們的帶領下,府兵結成戰陣,龍庭衛的人根本就不適應這種沙場廝殺。很快,龍庭衛的士兵便被逼得節節敗退。
眼看着身邊的龍庭衛越戰越少,青鳶和凰鸞也慌了手腳。
就在龍庭衛結成的防禦線被府兵突破的死後,忽然從渡口方向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馬蹄踏地之聲,廝殺的雙方立刻停了下來,往遠處看去的時候卻見數不清的騎兵洪流一般順着河岸殺了過來。
“投降不殺!”
氣勢洶洶的騎兵將府兵和龍庭衛的人馬都圍了起來,然後軍陣分開一道縫隙,一個身穿黑色長袍,面容冷峻的年輕男子緩緩上前。
當看到這個人的時候,青鳶和凰鸞立刻變得絕望起來。
李閒掃了一眼被圍着的官軍,低聲對身邊的雄闊海說了幾句話。雄闊海點頭,催馬上前大聲道:“我家將軍有令,降則活命,抵抗,殺無赦!”
跟隨李閒一同而來的裴仁基催馬上前,勸說府兵投降。他們已經和宮廷禁衛殺了一陣造反已經成了事實,這個時候哪裡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幾個校尉商議了一下,索性帶着不足兩千人的隊伍降了。而數百名龍庭衛的人則聚集在青鳶和凰鸞身邊,仇視的看着燕雲寨的騎兵。
“帶那兩個女子過來。”
李閒伸手指了指青鳶和凰鸞,然後淡然道:“其他龍庭衛的人,都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