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雲英

瑞腦銷金獸,白骨放在窗前的幾臺上,透着外面和風春日,吹得紅紗微微飄起,好似待嫁的新娘子,真個是白骨瘦,鮫綃透,紅紗倩影微微漏。

對比着禪房內清冷孤寂,燥燥蒲團,了無生機。

蘇青鸞見着了這位傳聞中有着大善之心的葫蘆大士,容顏枯瘦的老者,身穿素色青袍,不蓄長髮不剃度的苦修,蠟黃蒼瘦的容顏上寫滿了斑駁,特別是那寂寂雙眸,從眼觀心,的確是油盡燈枯,坐等圓寂了。

“師傅,這位姑娘非要見您,還帶着一刻頭顱。”小少年站在蒲團前害怕着道。

葫蘆大士枯坐在蒲團上,聞言看了蘇青鸞一眼,眸光寂寂中,卻因這抹桃花顏色而閃過一絲驚訝,老朽開聲的時候輕咳了幾聲,聲音像是被砂石碾壓過似的沙啞,“施主正是妙齡的年紀,不該來到這裡。”

蘇青鸞倒不避諱,直接繞過蒲團來到葫蘆大士面前,“我師父臨死前說了,雲英釀開壇之日,就帶着師叔的頭顱來玄音閣,師父說只有大士的修爲才能超度此亡靈。”

說罷,她將目光看向了臺上蒙着紅紗的頭顱,微風吹過,依稀能窺容顏。

可是,葫蘆大士卻苦笑了出來,伴着咳聲,“小施主,明臺靈境,此刻我連自己都度化不了了。”

“可師父說你能度。”蘇青鸞耍賴,她坐在了蒲團對面,徑自伸出手拉起葫蘆大士的手腕,身旁的少年想阻止,但卻不敢,又見師傅安靜的讓她診脈,故而不敢造次。

就是蕭肅容從外面趕來時,見到蘇青鸞認真的替大士把脈時,都忽而安靜站在那裡。

素手停放在脈搏上,靜靜數着脈搏細流,蘇青鸞說:“鬱結於心,有病難醫,大士帶着這塊鬱結,在等人?”

“你是大夫?”

蘇青鸞輕笑,“只醫心,不醫病。”

葫蘆大士也隨她笑了一下,收回了手,道:“三十年前,我於葫蘆篷下做了一夢,夢見佛祖,玄音注心,我篤定與佛有緣,人人傳頌。可沒有人知道的是,夢裡佛不肯爲我剃度,說我善緣不足。於是等我醒來之後,我散盡家財,一生爲善,只等臨終了佛能度我。可我等到今日,依舊等不來當年那葫蘆一夢,你說……我還差了什麼?”

葫蘆大士說得有些激動,眼中含淚,佝僂的身影坐在這禪房裡,咽不下這最後一口氣,擡起頭看着掛在畫卷上的佛像,滿眼滄桑和不解,“我委實不知,佛爲何還不度我?這麼多年,我做的善事難道還不夠嗎?”

蘇青鸞不是佛門中人,不知修行事,她只低低垂眸,淡淡的道:“我不知佛是怎想的,我只奉行我師父臨終前的遺願,大士度了那麼多人,何不多這一亡靈?”說着,蘇青鸞一頓,饒有意味的道:“說不準,大士一生功德,就差這一遭了呢!”

說罷,蘇青鸞不顧葫蘆大士投來的目光,她徑自起身來到窗臺邊,她恭敬的伸出雙手將那紅紗掀開,露出頭顱兩個黑森森的眼洞。

蘇青鸞看着她,一如她此刻看着蘇青鸞,“大士您知道嗎,她喚雲英,雲英釀的雲英。”

這下,葫蘆大士終於肯回過頭來,正視着這顆白骨。

蘇青鸞將手撫過頭顱底部,那切口平整,可想而知當時落地時乾脆利落。她又說:“她是被斬首示衆的,據說生前愛上了一個書生,卻被書生販賣,洞房之夜殺了人,被判斬刑,臨死前聽說還懷着書生的胎呢!可憐死後暴屍市曹,無人收屍,就連頭顱都被野狗叼走,好不容易纔找回的,至今身首分離,只留下這顆頭顱。”

聽完這話,就連站在門外的蕭肅容都忍不住心中一凜,再度看了眼那顆頭顱,心中有說不上的滋味,難怪一路前來,偌大的棺材裡只有這一顆頭顱,蕭肅容當時還覺得奇怪。

蘇青鸞轉過頭來看着葫蘆大士,只見大士的雙目一直看着頭顱,不轉不移,就連蘇青鸞此時說的話都猶如梵音似的,嫋嫋娜娜傳入耳中。

“鍾陵醉別十餘春,重見雲英掌上身,三十年前光景,紅樓中多妙事,最是書生逞風流。”

恍恍惚惚之間,白骨也沒那麼森然了,還她骨肉,依稀能夠清楚的看見這名喚作雲英的女子風貌,樓中紅袖招展,伴隨着一陣陣酒香,送酒的女子有着姣好的容顏,絲毫不遜樓中的花魁子。

她喚雲英,祖上傳下來的釀酒師,專爲各家酒肆青樓供酒,酒美,貌也美,往往出入這種煙花之地,少不了登徒子執着扇挑她下巴,“雲英姑娘如此貌美,做富貴人家的貴妾綽綽有餘,何苦日日釀酒送酒,糙了姑娘雙手呢,何不跟了大爺……”

登徒子的話沒說完,便叫一把長刀挑去了摺扇,扇子落在地上,伴隨而來的是一句,“跟你大爺!”

登徒子回頭正想發怒,卻見是一個身穿公服的捕快,長得高,說話也粗魯的男子,“調戲良家婦女,當心帶回衙門。”

那登徒子罵罵咧咧,但也不敢惹上公門的人。

雲英看到這捕快時,頓時勾脣,笑靨如花,“許捕頭,謝謝你啊!”

這許姓的捕頭看到雲英的笑時,不覺浮上紅雲一朵,憨憨的撓了撓後腦勺,說:“都是鄰居,說什麼謝呢,我幫你搬酒吧!”

許捕頭心慕着這個美麗的女子,只想攢好了銀錢,好託媒婆去說親,他幫雲英將酒搬好,又送她回雲英酒坊去,回家時卻遇見了在酒坊中燒糟的另一個女子。

許捕頭一見那燒糟的女子時,熟絡的打了聲招呼,“嘿,雲落,你幫姐姐燒糟呢?許久不見你出門了……”許捕頭話還沒說完,卻見那叫雲落的女子轉過身來狠狠的瞪了許捕頭一眼。

雲落不轉過身來不知道,一轉過身來才清楚的看見她的另一邊臉頰佈滿了紅斑,那是胎裡帶來的,無法醫治,無法祛除,是以和雲英雖是同胞姐妹,但云英美極,雲落卻醜極。

雲落脾氣古怪,由於貌醜不肯出門,故而許捕頭和她打招呼都一副兇狠的模樣。

這一對姐妹,許捕頭見怪不怪了。

由於公幹,許捕頭已有多日沒登門了。當許捕頭再次登門時,懷揣着銀兩想來和雲英說託媒之事,卻發現她們的酒坊內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個青衫俊逸的書生。

聽說書生赴京趕考,途中病重潦倒於街邊,被雲英救了回來的,見雲英照顧書生時無微不至,說話時含情脈脈,這是對許捕頭從未有過的嬌|羞。

對誰有情,對誰有心,一目瞭然。

更何況書生儒雅,面如冠玉,兼又滿腹詩才,和許捕頭這等粗人不同,在他面前許捕頭不敢再提託媒之事,只覺愧得慌,也只有這等人間俊才,才配得上雲英如此貌美吧!來日書生赴考,再高中回來,雲英便是個官家夫人了,自己怎能比得。

如此想,許捕頭吸了吸氣,將眼裡的霧氣擦乾,擡起頭雙眼明亮,脣邊帶笑,“書生你可聽好,雲英是我親親的妹子,你來日可得好好待她。”

後來,許捕頭再去酒坊的時候,聽聞雲英已經隨了書生上京了,只留下雲落經營着酒坊,但云落脾氣壞,又生得貌醜,酒坊也漸漸不行,最後關了。

再後來,聽說書生高中,雲英有好日子過了。

再再後來,聽說雲英殺人了,當許捕頭趕到的時候,雲英大着肚子,懷着嬰兒等待秋後問斬,他見到了自己如珍如寶般珍待的女子行銷骨瘦,滿身刑痕的倒在牢房乾枯的草垛上的時候,心如刀割。

倒在牢房裡的雲英心如死灰,她見了許捕頭也無了往日的笑靨如花,只有一直重複着說的那句話,“我跟他說,我已有了身孕,我有了身孕的……”

是啊!

書生進京後,拜謁了自己在朝中的同鄉門第,可了不得,同鄉當朝一品,書生搖身一變,儼然成了當朝執宰的約定門生,高中乃是必然,不在話下。

拜了天子,登了朝堂,那夜,書生大醉,拉着遠隨自己進京的雲英,醉眼薰染,看着這個釀酒的女子美則美矣,卻是少了京中婦人該有的雍容貴氣,小家碧玉,不堪一提。

幸而是,那日老師下朝路過,無意中瞥見了這如醇酒一般的女子,言語授意書生將這女子塞進轎子裡,夜晚悄悄從後門送到府裡來。

書生當即意會,怕不是老樹開新花,老師看上了這鄉里來的小碧玉了,如此一想,書生大喜,登科及第,升遷有望。

連夜回去和雲英解釋了委屈,說了許多朝堂波譎雲詭,只有倚靠好大樹方能平步青雲,千求萬求,只求雲英同意送香進府。

“你我萍水相逢,我感念你救命之恩,如今你就送佛送到西,應了這事吧,你我沒有媒妁之言,更沒有拜過堂,算不得夫妻。”書生不斷朝雲英深深作揖,“求雲英娘子成全。”

可雲英怎都沒想到,自己傾心一片的書生,一路艱難扶持,她靠賣酒養到他登科,最後卻等到他要將自己送給自己的老師,聽聞……那執宰,八十有五了!

雲英看着俊逸的書生,這般面若冠玉,眸若星子,這般渴切功名的模樣,原是自己被他這姣好的皮囊失了心,此刻纔像是真正看清他容顏似的,與自己曾經在那小小酒坊中朝夕相處的書生判若兩人,她忍不住傷心得哭了。

“可,我已懷了身孕,懷了你的孩子呀!”

書生愣住了,也沒有再提這件事,只在當晚向雲英賠個不是,自己昏了頭了纔會做出這種決定。

雲英大喜,在書生的哄騙下喝了杯酒,便昏昏沉沉的睡去了,沉睡間,只覺得她被塞進了軟轎裡,從老師府裡的後門被送進去。

到了第二日,聽說雲英醒後發覺失了身,憤然之下殺了那八十有五的老朽。

一石激起千層浪,書生怕此事連累自己,推波助瀾,判了個秋後處斬,當許捕頭趕到時,她在獄中的肚子已大得即將臨盆,可也……即將處決。

無人轉圜,無地轉圜。

許捕頭人微言輕,四下求助無門,只道過了午時,再也迴天乏力,那個殺了人的女子被斬了,無人收屍,只餘了身後臭名。

當許捕頭趕到的時候,又發現她的頭顱被野狗叼走了,情急之下奔跑出城,追了幾十公里纔將頭顱找回,可當他帶着頭顱回市曹替雲英收屍的時候,卻找不見身體了。

身體不知被誰人給收了,只留下地上那灘血跡,還有那顆……被他單獨埋葬的頭顱!

而今,那顆頭顱蓋着那方紅紗,猶如三十年前雲英一夢,做夢都想要嫁給那書生如意郎,風甫一吹過,帶着禪房裡的陣陣檀香,頭顱無聲,卻靜靜的訴說她的過往。

那錯付了良人,錯付了終身,錯付了性命的女子。

伴隨着一陣陣叫喚的聲音,“師傅,師傅……”是那灰衣少年推着葫蘆大士的身子,擔心的叫喚着。

葫蘆大士忽然醒了神過來,目光遲凝,但又帶着難以言喻的悲傷,他忽然悲慟不已的看着蘇青鸞,問她:“你今日,到底來做什麼?”

在這個女子面前,適才恍恍惚惚失去了意識,一味的沉浸在她講的故事裡面,這也讓站在門外的蕭肅容心驚,上次也是,一轉身之間讓一羣人陷入迷障。

這個女子……到底使了什麼妖法?

“我帶她來超度呀!”蘇青鸞面對葫蘆大士的質問時,抿着嘴歪斜着頭,還是那副天真無邪的模樣。

葫蘆大士無奈苦笑了起來,“我行將就木,佛都不度我,我如何度她?”

“佛度不度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師父囑咐了,必須度她。”說罷,蘇青鸞重新將紅紗蓋在頭顱上,神情凝了凝,聲音也冷了下去,“我說了,我只醫心不醫病,死去人的心病,我也得治。”

她回過頭,朝着葫蘆大士問:“雲英娘子的屍身,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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