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中,文嬛兒上一次回到醫館裡來是什麼時候?
父親失蹤的那一晚上吧!
她也記不大清楚了,這些時日腦袋中總是迷迷糊糊,巨大的疼痛在腦海裡面不斷的遮掩着自己所有的記憶,但是這樣也好,很多痛苦的事情不必再記。
譬如,父親常叫自己往牡丹樓送藥去。
那裡是個什麼地方呀,煙花之地!
進出的都是些什麼樣的女子父親又不是不知道,可他向來只知道醫者仁心,哪裡知道自己家的女兒也長大了,且出落得亭亭玉立,經常進出那種地方,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她和那些青樓女子不一樣,她可是正經人家的女兒。
這樣,以後還怎麼嫁得出去?
再譬如,父親撿回來的那個渾身爛臭的麻子,見他可憐便不收診金。父親一生仁心,可他卻不知道人心是什麼樣的,那麻子每每瞧見自己的時候,總往胸脯上瞄,還咽口水……
文嬛兒厭煩得緊。
這段時間渾渾噩噩,這些事情總在腦海中迴旋,可又不願意去想起,她想起又髒又臭又屈辱的那一天,腦殼就一直髮痛。
那天充斥着泔水的惡臭味以及男人的笑聲,她忘記不了那種屈辱以及下面身子被撕裂的痛楚,撕裂到麻木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比那間惡臭的泔水屋還要髒。
她極其不願意去回想的,回到醫館以後,父親還不由分說的將自己打了一頓,她哭着求父親別打了,可父親總嫌她丟人,失了名節如要他老命,一個勁的往死裡打。
文嬛兒哭着喊着:“父親,父親別打了,我……我找個清靜的地方去死,絕不污了您的清名,您就當從來沒有過我這個女兒吧!”
父親不管,只知道憤怒的打,直到麻子進門了。
那夜文嬛兒是記得的,前半夜還晴着呢,到了下半夜就開始下起雨來,麻子進來的時候印了幾步雨漬。
父親看到他來的時候,雙眼怒得猩紅,打着女兒的藤條就往麻子的身上鞭去,這還不解氣,乾脆扔了藤條,拿起身邊的凳子打去。
邊打邊罵,“你個畜生,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哪裡對不住你,費心替你診治,免你診金,你就恩將仇報,你就是蛇蠍,畜生,畜生不如……”
麻子不敢回嘴,更不敢還手,只忽然跪了下去,“我會娶嬛兒的,你知道的我喜歡你女兒,我這一身病,我知道你斷然不會將女兒嫁給我,只有……只有現在這樣了,她失了身子了我纔有這資格,文大夫你就成全成全我吧,你把我治好,我娶嬛兒好不好,好不好?”
“好?!”文大夫手中的凳子忽然停了下來,他彎身湊近了麻子,近了看他。
這讓麻子欣喜異常,“真的?!”
“元寶啊,”文大夫治他久了,一直這般叫喚麻子,“你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的德行,你覺得好嗎?”說罷,文大夫再度將凳子摔在麻子身上,這下摔得狠了,凳子直接碎了。
“你配得上我的女兒嗎?你恩將仇報姦污了我女,還恬不知恥要來當我女婿,你這是在侮辱我麼?你當真欺負到我頭上來?你算個什麼東西?
現在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文大夫的女兒,在泔水屋被你們侮辱了,你讓我有何面目出門去見人?我獨生此女,等着給我養老送終呢,你就這樣毀了她,你這是在挖我的心,剜我的肝!”
“我,我無能爲力,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真的錯了。”麻子跪趴在地上,泣不成聲。
“你錯了又有何用?我難不成真得把女兒嫁給你這種渾身爛臭,惡臭不堪的畜生,嫁給你……更是毀她一輩子,跟着你爛臭,跟着你子子孫孫,不得好死!”
文大夫說到恨時,牙根緊咬,朝着被自己打得一身鞭痕的女兒走過去,拽起她的頭髮,拎着起來走過麻子的面前。“我寧可親手打死她,也不會留着丟人現眼,你這狗東西,還想佔我便宜!”
文大夫拉着女兒就往藥櫃邊上走,“失了名節不如去死,留着何用?”
文嬛兒頭髮被拽得痛了,一個掙扎之間朝這後面藥櫃一撞,渾然一下,整個人忽然不動了,有鮮血自身後流淌了下來,很快便淌染了一地,連帶着後頭藥櫃裡的藥材也被浸染得紅透。
她臉上青紫一片,脖子邊上的肌膚還有被抓咬的痕跡,順着往下是凌亂不堪的衣衫,她這樣一身襤褸與狼狽,就如此直直的站在當處。
文大夫還在不斷的抓着藥,嘴裡不斷的重複着,“我藥死你,藥死你們,要死你們……”
可文嬛兒卻已經慢慢的往下癱軟了下去,目光只恨恨的釘在麻子的身上,她都說過了,爹爹不要撿這癩蛤蟆回來醫治就好,她都說過了,良家女子和煙花女子不一樣,她不該去給那些骯髒的女子送藥。
可現在,一切都晚了,也完了,後腦勺一片的痛,痛得她一片頭暈腦脹,要是能這麼死去的話,倒也是好事,最起碼父親不用再打自己了。
她給父親丟臉了,可明明……是那羣畜生啊,她何錯之有,爲什麼死的是她?
不甘啊!
昏迷之前,她只癱軟着蜷縮在藥櫃下面,父親在抓着藥,麻子一臉慌亂的捂着自己的後腦勺,不斷的呼喊着父親“救救她”。
文嬛兒只覺得煩,近看了,這麻子更是難看都教人作嘔,她偏偏還被他給……那種既難受又惡習還憤恨不甘全數上心頭,她伸出渾身的力氣推開麻子,“你們統統都去死,去死,去死啊!”
臨昏迷之際,忽然外頭有急促的敲門聲,是個女兒家倉促的聲音伴着雨聲傳來,“大夫,大夫救命啊!”
“救救我家小姐……”拍打門板的聲音越發的急促。
往後的事情,文嬛兒昏了過去,麻子將被撞翻出來的藥材隨便塞了進去,見文嬛兒昏迷過去,又希望文大夫先回頭看看自己的女兒。
可文大夫,身爲人父是嚴苛了許多,但身爲醫者卻是仁心的,即便再氣,終究還是開了門夜半迎着雨出診了。
麻子追了出去。
是了,那夜迷迷糊糊之間,文嬛兒記得自己又清醒了過來,一個人在這黑暗凌亂的醫館裡面,清掃了一遍,將那些藥材又歸置了一遍。
別看那麻子一臉懊悔,文嬛兒豈會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如果不是以這種方式偷嚐了一下她,這輩子連她一根手指頭都別想得到,麻子……就不得好死。
她一邊收拾,一邊總是忍不住想笑,邊哭邊笑,笑着笑着,連她自己都收不住了,“嘻嘻,元寶……嘻嘻,嘻嘻……”那一雙清澈的目光,在這笑意之下,再無了痛苦。
只是,嬛兒好痛呀,那些男人折磨得她好痛,父親打得好痛,她後腦勺處也……好痛。
痛得她再次醒來的時候,還是在這醫館裡面,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昏迷過去的,也不知道此刻再度醒來是什麼時辰了,只知道外面天色黑得緊,沒有雨!
文嬛兒顫巍巍的在醫館中巡了一遍,手上摸過這裡的一切,連燒得剩餘的燭臺都和當時一模一樣,“啊”,她捂着自己發痛的頭,痛苦得趴在藥櫃上。
再擡眸起來,那裡隱約還有晦暗的血跡沉澱,她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撫摸過處,眼淚也止不住的下,“我到底是在哪裡,父親,我……”
她頭痛,只都蹲在當處哭個不停,“爲什麼,我就是死不掉?爹,爹爹,你在哪裡?”迴應她的,是無盡的黑暗與寧靜,再擡起頭來的那一刻,只面對着那扇緊閉的門板,“父親走了,不是嗎?”
撐着身子起來,她一步步的往外走,打開門板,晃悠悠的身子就像紙片剪出來一樣單薄,竄入這黑夜當中去,只餘一抹長長的身影,隔着長夜深露凝成霜。
如此寂靜長街,再不見文嬛兒的蹤影,夜深人際時,長街上寂寂無人,畫面猶如靜止了似的,除了偶爾的風吹過嗚嗚,再沒有任何動靜。
直到兩道身影牽着一頭驢從井邊回來,步履緩慢且沉重的,重疊去了剛纔遠去的身影,再度踏入長街中。
蕭九是個悶葫蘆,即便此刻也是滿腹疑雲,卻不開口,只是偶爾有些嫌煩的瞥了一眼身後那頭驢,不知道爲什麼,他總有一種感覺,這頭驢和它主人一樣都沒安什麼好心。
蘇青鸞一路都在想通一個問題,張趙二人去了哪裡?
她一直在深究這個問題,如若想不出來的話,只能證明之前所查到的一切都是錯的,一切必須重頭再來。
正當蘇青鸞陷入沉思當中,連她身側的驢子叛變了都不曾察覺,白玉驄偶爾瞥見蕭九時的那種眼神,無不透露着某種惺惺相惜的意味。
直到忽然感覺到蕭九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她擡頭問:“怎麼了?”
蕭九的目光直直的看着醫館的大門,“出門時,我記得是關上的。”
蘇青鸞看去,果真,原本緊閉着的門板此刻打開着,可見離去之人匆匆,無暇回首關門,她脫口而出,“文嬛兒!”
文嬛兒成了此案最後的切入口,萬一她再出事,便真不知如何查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