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看看你,畢竟許久未見了。”難留道人遞給她半塊烤地瓜,“快接着,好燙。”
曲金歌伸手接了過來,但是沒吃,只是問:“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就是要告知你一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兒。”難留道人突然扭頭,一臉慈愛的望着她:“你跟你母親,真的長得很像。”
他又補充:“不過,你沒有她漂亮。”
曲金歌后背出了一層冷汗,面上卻是極爲平靜:“您認識我母親,她現在在何處。”
難留道人哼笑了一聲:“她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哦,她逝世了。”曲金歌毫不意外,只是扯着嘴角笑了:“曲家沒騙我。”
“是,但他們有沒有同你自首?”難留道人滿臉好奇:“我這些年走遍邊關,也聽聞了不少你的傳聞。她們都說你是曲家的驕傲,你怎麼想呢?你覺得自己是不是?”
曲金歌的笑容收斂一些:“我不是。”
聞言,面前的男人有些滿意:“那就好。認賊作父,你母親會氣的從棺材裡爬出來打你的。”
言罷,他又自嘲道:“不過若是她真能氣的活過來,我定然會護着你不被她打。”
曲金歌沉默良久,低聲問:“您說,我認賊作父?”
“你不意外,你早就覺得曲家跟你孃親的死有關,對吧。”難留道人說:“但你還是心存一絲善意,好,我來幫你掐斷了。”
他擡手摸了摸曲金歌的頭:“你的孃親,是被迫嫁給曲家的。曲家害死了她,又將你作踐成這幅模樣,因爲你跟曲家沒有血緣關係,在嫁過去之前,你的母親已經懷孕了。”
曲金歌擡頭看着他,臉上的血色寸寸褪去。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只是盯着難留道人。
可以質疑,可以不信任,但曲金歌心中明白,難留道人所說的,都是真的。
一直以來,她都攀着那一絲善意對待曲家,可終究被人伸手掐斷,她墮入名爲崩潰的深淵。
難留道人也斂起笑容,盤腿坐在她身旁,提到曲金歌的母親時,黑曜石般平靜的眼眸中,盪出圈圈漣漪,被火光映出回憶的暖色。
他看着摯愛之人的女兒,看着那似曾相識的眉眼,體內的針毒慢慢發作,宛若一條毒蛇,纏繞他的經脈,在心臟處咬下最深、最疼的一口。
說完之後,難留道人還是沒忍住,擡手捏了捏她的臉頰,一滴淚便這麼突兀的落了下來。
很奇怪,他將她親手埋葬,完事兒了就去酒樓喝酒,佳餚果腹。這許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可看着曲金歌,他卻控制不住了。
“難留道人……你?”曲金歌從驚愕中回神,盯着他沾滿淚痕的臉,神色遲疑。
“沒事。想你母親了。”難留道人微微一笑,面容少了幾分淡然,顯得溫柔許多。
他問:“我都給你講清楚了沒有?”
曲金歌點頭,可她想不明白,難留道人同她說母親的事情做什麼?
是想讓她同曲家復仇?
她一言不發,等着難留道人的下一句話,可他卻突然起身,道:“那就好,我——”
一根冷箭從黑暗處射出,擦過他的鼻尖,釘在身側的樹幹上。
秦唳踩着枯樹枝,自黑暗中走出。
雙目赤紅,儼若修羅。
“下一次,是你的左眼。”
他舉起弩箭,手指已經打在扣機上。
箭尖閃出森然寒光。
曲金歌知道,秦唳這句話不是開玩笑的,她有些猶疑。
可難留道人卻哈哈一笑:“來的比我想的快。怎麼,你很着急?”
秦唳一言不發,手中弓弩微微一顫,第二發冷箭猛地射來,直衝他的左眼!
人狠話不多!
秦唳身後,數十人也猛然躍出,一副要將難留道人包圍的架勢。
可難留道人卻只是微微側身,躲過冷箭,他擡手摸了摸曲金歌的頭,道:“跟他好好過,受委屈來找我。”
曲金歌一怔:“什麼?”
“難留!”
秦唳幾乎是咬牙念出了這個名字。
難留道人笑嘻嘻:“不難留,不難留,我這就走。小金歌,我會再來找你的。”
話音剛落,原地突然起了風,桃花林邊的霧氣竟然隨風蔓延,朝着他們奔襲而來!
他們手裡的藥丸可早就不見了!
可難留道人卻驟然發力,身形一閃,竟消失在毒霧之中。
他朝着毒霧深處去了!
秦唳面色一寒,上線要追,卻被曲金歌抓住衣袖。
她面色暗淡,嗓音喑啞:“別追了。先回去吧。”
“……恩。”
他反手握住曲金歌的手腕,問道:“他有沒有對你做什麼?”
“給我吃了個烤地瓜,沒毒。”曲金歌垂着眼,顯得有些無力:“先回去,我……累了。”
她很少說出這樣的話。
秦唳輕聲道:“好。”
可正當這時,曲金歌的屬下卻架馬而來,衝入人羣,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摔在兩人不遠處。
曲金歌一怔:“小羅?怎麼了?”
男人傷到膝蓋,卻強忍疼痛爬了起來,將一卷紙條遞了過去。
“潯陽遇襲!”
“藍大人來信,橫渠堂三駐地打算聯和起義,佔據潯陽,將城中居民盡數屠殺,以彰橫渠之威!”
……
秦唳架馬湊近,沉聲道:“你可以先回去休息。”
“沒那個必要,我不是瓷娃娃。”
狂風吹亂了曲金歌的鬢髮,她的聲音有些脆弱,隨時都會被撕扯散開。
難留道人出現,橫渠堂三駐地突然反叛,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關係?
可曲金歌來不及想,只能朝着潯陽方向趕去,儘量在橫渠堂的人之前,護下城中之人。
路過先前同年長卿剿滅的匪寨時,曲金歌心有所感,遠遠擡頭看了一眼,卻瞧見那地方燈火通明,隱約有人巡視。
她微微詫異:難道潯陽遇襲的消息還沒發出去?這些看守匪寨的淮陰城軍,竟然按兵不動。
不知爲何,她的心中蒙上一層淡淡的不安。
正當這時,草叢中突然滾出一團黑影,血腥味撲鼻而來,驚到前方的馬兒,衆人一陣混亂,卻在曲金歌的呵斥下,很快整理好了隊形。
曲金歌驅馬上前,眯眼一看,發現這竟然是個人!
“曲將軍?”
這人滿臉血污,擡起蒼白的臉看到她時,一行清淚劃過。
他猛地跪在地上,不停磕頭:“求您救救年將軍,求您救救年將軍!”
曲金歌臉色陡然蒼白,她問:“年長卿怎麼了?”
“那羣散匪不知爲何,突然反撲,設下陷阱,將年將軍等人,圍困在流花溪東南方向!”男人聲嘶力竭:“我拼命逃出!您快去救救年將軍!他——他身受重傷,已經稱不了多久了!”
“秦唳,我們盡數趕去,能否救下潯陽城?”曲金歌的眼前陣陣發黑,她只能掐着手心,讓自己安靜下來。
秦唳看了看她手心蔓延的血跡,嗓音冷沉:“能。”
“若是抽調人手,去救年長卿?”
四周的人都安靜下來。
他們都知道這並不是單單的一句提問,而是選擇。
一個與她而言痛苦萬分的選擇。
秦唳:“守不住。”
曲金歌微微仰起頭,心臟被一雙巨手緊緊抓住蹂躪,陣陣鈍痛使她出現了耳鳴,喘不過氣來。
年長卿的屬下還在磕頭,他已經意識不清,只是胡言亂語的乞求着。
她爲民所養,也爲民而戰。可月輕鶯,是她在漫漫冬夜中,唯一一顆肯落入手心的星。
這般的二選一,是天命,還是人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