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從羣嶺深處流淌而出,入冬之後水勢枯瘦,河牀上青褐色的石塊裸露出來,潺潺細流在石塊間歡快的流動着——百餘棟屋舍錯落有致的分佈於小溪下游的河谷之中,兩面乃是緩緩升起的坡崗。
清晨時分大地籠罩在薄霧之中,遠山變得模糊,稀疏的樹林隱隱約約可見,像是披了一層輕紗,別有一番韻致。
零散的馬蹄聲踏破清晨的寧靜。
田間早起的村民被從薄霧中馳出的數百馬步兵嚇住,錯愕的看着騎兵徑往呂家坳而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馬步兵趕到呂家坳的寨門前,沒有直接闖進河谷裡的村莊,分出兩隊騎兵,一隊往左首坡崗馳去,繞到呂家坳的左翼,一隊淌過溪河,往右翼的坡崗馳去。
有一小隊人馬往田間趕來,將入冬後還早起在田間勞作的十數村民召集起來詢問姓名,拿出一張名單對照。
“淅川縣尉劉武恭在此,奉京襄路刑獄司之令緝拿案犯,速速打開寨門,不得拖延!”劉武恭馳馬趕到倉促間緊閉的寨門前,將腰牌摘下來,扔到寨牆之上。
聞警倉惶趕到東寨門的呂季,探頭張望,確認是縣尉劉武恭帶隊,慌忙下令打開寨門,疾步迎上前來,驚訝叫道:
“縣尉大人是不是搞錯了,呂家坳怎麼可能窩藏案犯?卻不知荊獄司所要緝拿案犯是誰?”
呂季心裡驚詫無比,暗感寨子即便有誰犯下大罪他不知情,但刑獄司也不至於搞出這麼大動靜來啊。
這他娘是捉拿案犯,還是屠寨滅村來的?
這時候陳鬆澤御馬緩緩到近前來。
與身穿鐵甲,肩披猩紅氅衣的劉武恭不同,陳鬆澤還穿着打有補丁的襖袍,臉容枯瘦,在霧氣裡猶顯冷峻,陰翳的眼神盯看過來,像要將人的五臟六腑挖出來。
呂季看到陳鬆澤,心裡頓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強笑道:“陳爺如今也到刑獄司當差了?”
“呂員外好久不見啊。”陳鬆澤的胳脯肘倚鞍橋上,看着呂季而笑。
劉武恭到淅川上任也才一個多月,對淅川有頭有臉的耆老士紳都談不上多熟悉,之前也就見過呂季一次,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此時定睛看他不到五旬年紀,紫紅闊臉,腮幫子有些浮腫,左眉斷了一截。
“刑獄司辦案,你等配合便是,哪來那麼多廢話?”
在確認寨中並無埋伏之後,劉武恭示意身後人馬先行進寨,勒令寨丁民勇即將從寨牆之上撤出來歸家待命,由刑獄司及縣尉司的人馬接管東西寨門,這時候從左右兩翼坡崗包抄呂家坳的騎兵才收攏回來。
呂季將劉武恭、陳鬆澤一行人領導呂家大宅,再次按捺不住問道:“不知劉縣尉捉拿案犯到底是誰?呂家坳真要有作奸犯科之徒,劉縣尉招呼一聲,呂季自會將他綁到縣衙問罪,何苦勞煩劉縣尉、陳兄辛苦走一趟?”
“再辛苦也沒法指望呂員外自縛手腳跑到縣衙來投案自首啊。”陳鬆澤笑道。
“這是什麼意思?”呂季驚慌問道,“呂季一心爲善,從不與奸邪之徒過往,也自問從沒有做作奸枉法之事,前日還與縣尊大人飲宴暢談,怎麼今日就要淪爲階下之囚了?”
“此案乃刑獄司督辦,有人舉報呂員外與山賊私通。”劉武恭說道。
“絕對是有人栽贓污衊,我呂季身世清白,與山賊不共戴天,怎會與山賊勾結?劉縣尉,我呂季是冤枉的啊!”呂季叫道。
“是不是冤枉,憲司自會審查,劉某也是奉命行事,還請呂員外配合,莫叫劉某難作……”劉武恭冷冷的說道。
縣尉司轄管三班衙役,站班皁隸、捕班快手地位相對較高,州縣都不再以徭役充抵,而是折算成免役錢攤派下去;把守城門、倉房、縣獄的壯班刀弓手,一直以來都還主要從鄉兵中徵召,抵充徭役。
淅川乃京襄西屏,徐懷不僅親點劉武恭到淅川擔任縣尉,縣刀弓手擴編兩營人後,也一改以往抵充徭役的徵召,全面實行徵募制,接受府兵馬都監司的雙重管轄,指揮使、都將乃至隊率等軍吏,皆由府兵馬都監司調派,縣衙及縣尉司無權舉薦任命。
這基本上確保了州縣地方兵馬受制司直接控制。
刑獄司及軍情司在淅川的人馬有限,這麼大規模的行動,還是劉武恭統領縣刀弓手充當主力,同時從西峽都巡檢司、荊紫都巡檢司各借調一百名騎兵於外圍進行封鎖,確保核心案犯難以逃脫。
除了當場將呂季扣押下來,縣尉司人馬在控制呂家坳裡裡外外,配合刑獄司的偵稽武吏按照陳鬆澤提供的名單,將有可能經手私售官糧的管事、賬房等人一一緝拿歸案,同時還封鎖呂季大宅,搜查一切可疑證物。
這樣的事情,同時還發生在呂家在另外的糧鋪、貨棧、田莊等產業……
…………
…………
“呂季到底所犯何罪,爲何不經州縣,就直接將呂氏十數口人緝拿入獄?爾等置朝廷體制何在?”
呂季與糧鋪、田莊管事、賬戶等嫡系親信十數人被劉武恭率縣刀弓手緝拿,連同賬簿等十數箱證物一併搬入縣尉司,呂氏大宅及貨棧等七處產業暫作查封,禁人出入,在淅川縣自然是掀起軒然大波。
然而劉武恭是以刑獄司的名義辦案,除了刑獄司有憲吏參與審問外,範雍一度還親自趕到淅川坐鎮,餘漣、周鯉等人一時不便過問。
然而三天後範雍就悄然離開淅川,呂季等人還繼續被扣押在縣尉司不得脫身,餘漣拖了兩天就再也坐不住,帶着周鯉、呂方等人走入縣尉司大院,質問劉武恭到底想幹什麼,想要將呂季等人從縣尉司帶走。
“呂季所涉罪案非同小可,刑獄司直接提審,要是有什麼不妥之處,還請縣尊大上奏朝廷糾正,劉某乃是一介武夫,只知道遵令行事,還請縣尊大人海涵……”劉武恭雖說是邊軍出身,也立過戰功,但在唐州及南陽府兵馬都監司前後幹了十數年的武吏,此時又有制司在背後撐腰,還不至於應付不了餘漣。
見劉武恭油鹽不吃,餘漣氣恨帶着周鯉、呂方回到內宅前堂,預感到情況不對勁,卻也無計可施。
雖說平時有什麼事情,餘漣作爲知縣自然有權調動三班衙役,但三班衙役卻是受劉武恭與縣尉司直接管轄。
而且在劉武恭到任之後,對三班衙役就進行了一番整頓,塞了很多楚山嫡系的軍吏進去。
這也意味着整個縣衙之內,除了餘漣他們私聘的幕僚、幕賓外,上上下下都是劉武恭的眼線。
就算上奏朝廷彈劾制司很多做法不合規制,就算奏書不被攔截,要拖多久才能遞到朝中?
更不要說朝廷真未必會搭理看上去並非有多嚴重的逾矩。
“制司參軍範雍又到淅川,此行還有通判周運澤周郎君,他們已經進了城,正往縣衙這邊而來……”
一名心腹親信跑來後堂稟報。
將南陽、襄陽、荊州併入楚山設立京襄路,汝蔡申三州作爲戰區,軍政官員悉受制司舉薦任命;非接敵州縣,除了南陽知府、襄陽知府以及荊州知州三個正印官、兵馬都監司以及個別佐貳官由制司舉薦外,其他官員還是由中樞吏部遵照舊規升轉調派。
原南陽知府寧慈已經調到中樞出任參知政事,但通判周運澤等官員卻都留了下來,甚至還擁有監察、彈劾制司、南陽府衙及諸縣官員的權力。
範雍去而復返,周運澤這次也趕來淅川,餘漣可不覺得是周運澤覺察到制司在淅川濫用職權,特地趕過來替他們撐腰來的。
也沒等餘漣與周鯉、呂方等人商議出什麼對策來,劉武恭便帶人趕到後宅前堂來,對餘漣等人說道:“縣尊大人與周縣丞、呂經承在這裡正好,制司範參軍與府衙周通判已到前衙公堂,着縣尊、周縣丞以及錢糧院呂經承一併過去,說是刑獄司將與南陽府衙及淅川縣衙共審呂季盜賣官糧案……”
聽劉武恭如此說,不要說周鯉、呂方了,餘漣都兩腿發軟。
盜賣官糧,數目驚人,乃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呂季怎麼可能不把他們供出來?
看到陳鬆澤一臉輕鬆的站在劉武恭的身後,周鯉這時候總算明白過來:
陳鬆澤那日故作狂態,在制置安撫使那裡還是發揮作用了,要不然範雍、周運澤這等人物,豈是劉武恭、陳鬆澤他們所能差遣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