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騎兵簇擁着一輛馬車,沿着澧水右岸的驛道往東北方向急行,馬脖子下掛的銅鈴鐺,在風中叮叮噹噹的碎響不休。
在前側負責警戒、探路的兩名騎兵,經過一片樹林後折返馳歸,來到馬車前,對滿心焦慮、翹首眺望四野的錢尚端稟報道:
“相公,前面就是小雀崗大營!”
“好好,大家快行等到小雀崗再歇力,本官另有賞錢!”錢尚端催促隨扈快行。
車馬隊很快繞過前面榆樹林,錢尚端這時候看到東北方向上佔地約兩三裡見方的營寨座落於一座長丘的西坡,距離澧水入滍水的河口約八九里澧水入滍水的河品也建有一座營寨,但規模要小一些。
而另有一條驛道從南往北進入小雀崗大營。
那條驛道是從舞陽城而來。
楚山從桐柏山籌措的物資,都是集結到舞陽,再從舞陽轉運小雀崗,因此從舞陽往小雀崗的驛道要忙碌得多;錢尚端的視野裡,就有兩支車馬隊,約百餘人趕着數十輛大車往小雀崗大營方向緩緩而行。
這是得知徐懷親率精銳潛襲汴梁之後,錢尚端第二次奉旨趕來淮上詢問軍情。
錢尚端第一次奉旨北上,形勢遠沒有現在如此嚴峻。
當時襄陽衆人甚至以爲陳州軍會被吸引京畿附近對楚山潛襲兵馬圍追堵截,淮上所直接承受的軍事壓力只會減輕,不會加劇。
當時建繼帝心緒不寧,最爲焦慮擔憂的,還是徐懷能否成功從汴梁脫身南歸。
因此錢尚端第一次過來,主要就在楚山行營行轅所在的葉縣落腳,從長史史軫、司馬徐武磧等人那裡瞭解到徐懷爲潛襲汴梁所做的一些部署,就返回襄陽了。
誰也沒有想到不僅陳州軍主力竟沒有被吸引到汴梁附近去,赤扈人甚至還變本加厲的從東西兩線抽調精銳,源源不斷的往潁南集結過來。
這不僅令原計劃的河洛軍民南撤一事停滯下來,楚山軍守禦的淮上防線也受到直接而嚴峻的威脅。
除了建繼帝之外,周鶴、高純年、顧藩、吳文澈以及胡楷、許蔚、文橫嶽等人在襄陽都是寢食難安。
朱沆早在八月之前就前往建鄴赴任,與率右驍勝軍南下的劉衍一同爲遷都做準備,只能是錢尚端再次匆匆北上,趕來淮上詢問軍情。
不過,這時楚山行營的軍政重心全面往滍水沿岸傾斜,徐武磧、史軫等人要麼到滍水坐鎮,要麼在舞陽居中調運人馬、物資,行轅在葉縣就剩一個空架子。
錢尚端先趕到葉縣,沒見着人,也是不敢耽擱,直接馬不停蹄的往滍水這邊趕來。
從葉縣過來的驛道,基本上是貼着澧水的右岸修築,也是先抵達澧口寨,再沿滍水右岸(南岸)往東通向小雀崗。
不過,車馬行至澧口,滍水北岸的視野也徹底打開來,就見一座座營寨交錯矗立於滍水北岸,要遠比南岸密集得多。
第一次奉旨北上視軍,錢尚端就瞭解到楚山在滍水北岸所築的連營,一起延伸到柳邊河上游的北岸,與陳子簫所部駐紮於廟王溝南部的前軍大營之間,僅留出二十里的空檔。
而爲接應徐懷率領潛襲兵馬南返,楚山前後徵調萬餘青壯民夫及兩萬精銳兵馬渡過滍水,進駐滍水北岸
及廟王溝南部的連營之中;除此之外,滍水以南,小雀崗寨以及舞陽、葉縣還駐紮上萬兵馬。
也可以說楚山在進八月之後,已經盡最大限度的進行了軍事動員。
諸工坊礦場,也是儘可能僱傭更多的婦女頂替做工,避免因爲軍事動員導致生產大幅下滑;行走於諸山之間的運輸隊,也不再是青一色的男丁,而田陌之間更是主要由健壯婦女充當耕種的主力。
以此保證更多的鄉兵役卒都編入現役,以備戰需。
當然,後續看到河淮敵軍不斷往潁汝之間聚集,襄陽也不可能無動於衷,分別從荊湖北路及南陽府調集萬餘兵馬北下增援,接受楚山行營的節制,用以加強彌補東西線諸城塞防兵的不足;同時下旨要求鄭氏將襄城駐軍在原有的基礎增加一倍,提高到八千。
只是,隨着時間的推延,越來越多的敵援從許昌、汝陰渡過潁水,往商水、臨潁之間聚集,汝潁之間的形勢非但沒有好轉的跡象,還變得越發的緊迫起來。
雖說滍水-汝水南岸未現敵蹤,楚山甚至還在葉縣、舞陽以南組織軍民恢復生產,但錢尚端知道這次所面臨的危機有多嚴峻。
這令他一路都緊緊鎖着眉頭,盯住滍水北岸成片的營壘。
小雀崗大營也早就得報錢尚端奉旨北上,除了葉縣方向派小隊人馬領路、護送外,這邊也早早由蘇老常帶着十數將吏出營迎接。
“武磧身在北營督軍,不敢稍離須臾,史先生身在舞陽,可能要稍慢一些才能趕來小雀崗,與錢郎君見面武磧、史先生特地吩咐我在南岸爲錢郎君接風洗塵!”看到錢尚端車駕過來,蘇老常與郭君判、唐天德等人走出大營轅門迎上去,行禮寒暄道。
“錢郎君來得正好,我正要趕往襄陽面聖,正好與你同行!”趙範從蘇老常等人身後竄也似的走出來,抓住錢尚端的胳臂說道。
“趙先生也在滍水?”
錢尚端看到趙範竟然也在這裡,心裡吃了一驚,但轉念一想,也覺得理應如此。
虜兵在潁水南岸大規模聚集,已經極大遲緩了河洛軍民南撤的進程,接下來汝潁之間的戰事倘若有個三長兩短,淮上防線岌岌可危的同時,虜兵甚至有可能直接從伏牛山與嵩山之間的缺口大舉西進,從伊水、洛水的上游,徹底切斷河洛軍民南撤的通道而使其陷入孤立無援的困境之中。
鄭家怎麼可能不急?
因此鄭懷忠使趙範到滍水來,親自盯着汝潁戰事的進展,實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錢尚端不關心徐武磧、史軫此時身在何處,也不忙着問趙範有何事急着拉他趕往襄陽,而是朝蘇老常等人急切問道:“我到葉縣時聽說徐侯已經率部進入西華縣境內徐侯可有派人趕回來說何時突圍南下?”
錢尚端此時最關切的還是徐懷何時會從潁水突圍南下,以及能不能成功突圍。
這也是襄陽目前最關切的焦點。
錢尚端必須儘快摸清楚底細回襄陽復旨。
倘若這邊需要襄陽進一步調兵遣將予以增援,也是需要越快實施越好。
誰都不希望汝潁之間的戰事拖到赤扈騎兵能在河淮縱橫馳騁、完全不受限制的寒冬時節。
到時候,淮上、河洛所面臨的極有可能是
覆頂之災。
聽錢尚端如此急問,蘇老常等人不動聲色,趙範卻是滿心苦澀的急着說道:
“錢郎君你還不知道哇,徐侯昨日夜裡已經強攻西華城,決意留在潁水北岸據守西華城,暫時不會從潁水突圍南下!徐侯糊塗啊,如此任性妄爲,稍有不慎,將壞大事啊!”
“……啊?這是怎麼回事?”
聽趙範如此說,錢尚端心湖也似如被巨石狠狠砸下,難以置信的盯住蘇老常問道,
“這,這叫我如何回襄陽跟陛下復旨?徐侯到底想幹什麼,他可有遣信使說明緣由?”
“徐懷所遣信使凌晨渡潁馳歸,寫給陛下的奏章在此,我們正打算派人馳往襄陽呈於陛下案前,”蘇老常從懷裡取出徐懷親筆所書的奏章,遞給錢尚端,說道,“錢郎君過來正好,還請錢郎君將奏章稍給陛下……”
錢尚端接過奏章見並沒有封漆,情切之下也顧及不了太多,直接拆開來卻見僅是徐懷親筆所錄的一首《守睢陽作》:
“接戰春來苦,孤城日漸危。
合圍侔月暈,分守若魚麗。
屢厭黃塵起,時將白羽揮。
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
忠信應難敵,堅貞諒不移。
無人報天子,心計欲何施……”
錢尚端身爲正而八經的進士出身,對前朝名臣張巡守睢陽一事當然知之甚詳,也頓時想明白徐懷手錄張巡《守睢陽作》作爲奏章是要在陛下跟前表明怎樣的立場。
錢尚端難以置信的驚問道:“徐候真是要死守西華不撤?”
“在下令進攻西華城之前,徐懷就已經將數以百計的舟船鑿沉,僅保留四五十艘戰船控制水道虜兵倘若不從潁水南岸撤走,楚山在潁水以北的兵馬,已無南撤的可能了。”蘇老常攤手說道。
無論是蘇老常、郭君判,還在滍水北岸督戰的徐武磧、陳子簫、殷鵬等將,他們並不希望徐懷冒那麼大的風險留在潁水北岸。
他們更希望徐懷能安然南歸,石渠之謀成或不成,絕對不是最重要的,但徐懷已經做出決斷,他們就只能依令行事。
只是這一切,他們不僅不會對趙範、錢尚端說明,甚至對襄陽、對建繼帝也不會在奏章裡寫明緣由,防止走漏消息。
“徐侯太任性了!”
趙範可不用在蘇老常等人面前給徐懷面子,跺腳叫道,
“徐候以爲死守西華,就能迫使虜兵因糧秣不濟而撤兵?他又怎知赤扈人一定不會不計一切代價繼續往汝潁之間增援兵馬、糧秣,將徐侯死死困在潁水以北。徐侯在潁水以北,以萬餘人馬獨守孤城,就算人人都有背水之志,但糧草又能支撐多久?此事絕不能容徐侯繼續任性下去,哪怕將萬餘人馬丟在潁北,徐侯他本人也必須要撤回來主持淮上大局!”
“這事我們怕不能做主。”蘇老常說道。
“我知道你們做不了主,徐武磧或許不能脫身,但史軫必須隨我與錢郎君前往襄陽面見陛下,一切當由陛下聖裁,”趙範拽住錢尚端的胳膊,說道,“我們一併去舞陽,截住史軫,拖他去襄陽見陛下!真要拖到赤扈人再派大股援兵南下,可能什麼都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