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路度支使司行轅暫設壽春,三月初魏楚鈞受邀前往潢川商議渡淮作戰錢糧度支等事,但是他人趕到潢川,卻沒有見到徐懷,說是臨時外出巡軍,韓圭與劉師望、程倫英等人以及使司有關僉事、令吏輪番上陣,纏住他討論度支事,詳細到諸路州縣各項實物租賦納繳、轉輸、倉儲等等細枝末節。
過了三四日,魏楚鈞就意識到很不對勁,但奈何韓圭推搪徐懷隨時會回潢川,不敢擅自放魏楚鈞離開。
韓圭不放行,魏楚鈞身邊僅有數十侍衛以及數名同樣弱不禁風的令吏相隨,又哪裡能闖得出裡外皆是靖勝軍悍卒駐守的潢川城?
一連十數日有如老鼠被困牢籠之中,這天夜裡好不容易得知徐懷巡軍返回潢川,魏楚鈞不顧侍衛阻撓,強闖行轅,以死相逼要求出城。得徐懷放行之後,魏楚鈞也不顧夜色已深,帶着扈從連夜離開潢川城。
他也未去壽春,而是星夜策馬南下,最終在六安城外的驊崗驛,與汪伯潛所遣、聞訊尋來的密使遇上。
這一刻他才得知汪伯潛已於前日拂曉,與晉莊成、高純年、羅望等人簇擁紹隆帝出京移蹕潤州,派人找他聯絡,要他想法辦法從壽春脫身,前往潤州會合。
魏楚鈞聞訊那一刻,如遭雷殛,怔怔坐於驛舍的門檻上,直覺心口絞痛,半晌後錘地哭喊:“汪伯潛貪生怕死、羅望粗鄙無智,害死陛下矣!”
左右侍衛不知何故,趕來相看,卻見魏楚鈞掙扎着站起來,張嘴吐出一口鮮血,人就栽倒在地;衆人慌忙將他扶起,但見魏楚鈞面色蒼白、嘴脣發紫,雙目緊閉,人已昏厥過去。
魏楚鈞悠悠醒來之時,天色已大亮,院子裡淅淅瀝瀝下着小雨,他幾乎懷疑拂曉時分聽到的消息,僅僅是一場噩夢。
或許真是噩夢吧?
汪伯潛、羅望他們怎麼可能那麼沒有定性?
徐懷未率二十萬大軍渡淮,還沒有跟赤扈兩府主力接戰,他們怎麼可能蠢到此時就簇擁陛下離京移蹕潤州呢?
再說羅楠光、葛鈺二人,也不可能同意他們此時輕舉妄動的呀!
一定是這些天內心憂懼太甚,做此噩夢,不能自己嚇唬了自己。
魏楚鈞待要從牀頭坐起來,聽着一陣腳步聲傳來,接着就聽到韓圭在廊前說話:“魏公醒過來沒有?”
魏楚鈞又犯迷糊了,心裡暗想,難不成昨夜離開潢川城也是夢?
“吱啞”一聲,門扉從外面被人推開,明亮的光線泄入,虛弱不堪的魏楚鈞竟覺得有些刺眼,看着韓圭跨步進來。
韓圭身邊除了京襄年輕一代驍將蘇蕈相隨,還有兩名精銳甲卒警惕的守在門檻處;而他的長子魏明倫以及五路度支使司的隨行僉事劉越滔站在門檻外,臉容驚懼——看到這一幕,魏楚鈞心裡發出一聲悲鳴,這一切都不是夢。
“魏公走得不慢啊。魏公前腳剛離開,朝廷令函
就傳到潢川,韓圭奉使君令出城尋找魏公商議大計,沒想到緊趕慢趕,直到兩百里外的驊崗亭才追上魏公,”
韓圭笑盈盈拉了一張條凳,在魏楚鈞榻前坐下來,見到魏楚鈞要起身,又連忙摁住他,說道,
“魏公身體不適,要多多歇息,莫要起來,有什麼話躺着吩咐韓圭便是。魏公要有什麼三長兩短,韓圭在使君那裡可不好交代啊!”
魏楚鈞強摁住內心的驚天波瀾,依坐牀頭,眼睛盯住韓圭問道:“你們拿陛下怎麼樣了?”
“這恰恰是我們想問魏公的,魏公怎麼能反咬一口,質問起我們來啦?”韓圭臉色一肅,說道,“韓圭奉使君之令,特意追過來問魏公幾句話,還請魏公如實作答。”
魏楚鈞臉色蒼白的閉住嘴,看都不想看韓圭一眼。
韓圭繼續問道:“朝中昨夜緊急傳訊,稱汪伯潛、高純年、羅望、晉莊成勾結葛鈺、羅楠光,已挾持陛下出京逃往潤州,魏公你可有參與汪、高、葛、羅等逆黨密謀?”
“我若知此事,怎麼被你們用此等小計騙到潢川困住?”魏楚鈞說道。
“韓圭姑且相信魏公,但魏公需隨韓圭前往建鄴,接受諸相問詢。”韓圭說道。
“要我做你們的階下囚可以,但劉越滔他們與此事無涉,更與諸多侍衛無關……”魏楚鈞說道。
“在沒有實證他們參與謀逆之前,他們都還是大越的將吏,相信諸相會給他們公正的處理,眼下也只是暫時受些委屈而已,”韓圭說道,“魏公身體要是無礙,我們還是早早動身吧,趕到建鄴還有四百多里路程呢。”
說罷韓圭就與蘇蕈先走出屋舍,讓魏明倫、劉越滔進來服侍魏楚鈞穿整衣裳。
魏楚鈞這時候才知道他拂曉時分乍知噩耗昏厥過去,沒過多久韓圭就在數百甲騎的簇擁下追了過來,先直接解除了他隨行扈衛的兵甲,送往附近的軍營關押起來,之後又勒令五路度支使司的隨行令吏返回壽春待命。
此時僅有僉事官劉越滔及長子魏明倫留在他的身邊,也是韓圭看他們手無縛雞之力,纔沒有將他們帶上鐐銬,但院子裡外都是京襄甲卒,他們已成階下囚了。
“好在汪相他們派來的人,看到情況不對,早一腳逃走,沒有被逮個正着,不然真就說不清楚了!”魏明倫低聲跟父親魏楚鈞說道。
魏楚鈞苦澀一笑,真要將他們下獄治罪,京襄哪裡會缺一兩個人證?
“韓圭下令解除扈衛兵甲進行羈押,有出示朝廷令函,陛下此時應該已經進入潤州城中,少帥也已遣前鋒兵馬渡江趕去會合。有韓帥、少帥精銳兵馬相衛,陛下定能無礙,接下來只需葛公在荊南起兵,同時傳詔兩浙、兩江及川蜀出兵勤王,我們就不怕京襄還能顛倒是非黑白,”
劉越滔原先也是葛氏家臣,這些年勞苦功高得補官缺,對機密之事也是瞭解的,大體將政事堂所
傳詔函說給魏楚鈞知道,寬慰他說道,
“我等先與這韓圭敷衍,等到建鄴之後,定有脫身的機會!”
川蜀路途遙遠,但兩浙、兩江近在肘腋,劉越滔相信只要這四路監司與葛伯奕在荊南出兵,他們很快就能挽回局勢。
魏楚鈞悲笑說道:“徐懷都不屑親自出馬,僅僅使韓圭帶着數百騎兵趕往建鄴處置後事,哪裡還有機會啊?”
“徐懷倘若敢不領軍南下,少帥不是正好可以出兵拿下建鄴?”劉越滔疑惑的問道。
“是啊,就算韓帥要留在楚州以防虜兵異動,葛鈺在揚州還有一萬五千精兵可用。另外,聽說汪相他們除了三千禁衛武卒外,還將一萬五千建鄴府軍都帶到潤州了,加上羅楠光在潤州的州府兵馬,足足有四萬之多,難不成還打不下萬餘牛首山義軍所守的建鄴城嗎?”魏明倫頗爲樂觀的反問道。
“統兵作戰,有你們想的這麼簡單嗎?那一個個將卒,都是全無自己想法,任你我擺佈的擺飾嗎?真要這麼簡單,徐懷此時統領二十萬兵馬,爲何不直接謀逆造反,還要搞這麼多的陰謀詭計?”
魏楚鈞苦笑問道,
“我們之前的計劃是什麼?我們之前計劃是等徐懷率部渡淮,與赤扈兩府主力接戰無法脫身之際,陛下以春祭或春狩的名義召集文武百官出京,在與葛鈺其部會合之後議決遷都之事。這一切都需要有正當名義,才能使將卒不疑,而將卒不疑,這四萬兵馬纔算得兵馬。現在呢,陛下是以什麼名義出京的?有人謀逆嗎,有人造反嗎?現在文武百官都還留在建鄴,我們拿什麼讓將卒相信有人想害陛下,而不得不狼狽出京?現在除了葛鈺手下兵馬以及三千禁衛外,建鄴府軍、潤州兵馬都已成驚弓之鳥、烏合之衆,完全是不頂事的。而此時劉衍坐鎮廬州,葛鈺要不要守揚州,能分出多少兵馬與三千禁衛會合反攻建鄴?再一個,陛下從潤州傳詔,與周鶴、王番等人以政事堂名義傳諭,同時抵達兩浙、兩江四路監司,你們真以爲四路監司就一定會奉陛下聖詔行事,而不是附隨周鶴、王番等人‘討逆誅叛、解救陛下’?”
“四路監司怎麼可能完全不知陛下畏徐懷如虎,怎麼可能真會信了周鶴、王番他們的鬼話?”魏明倫爭辯道。
“你還是太年輕,想問題太簡單了,”魏楚鈞苦笑道,“四路監司執政或許心裡明白,又或者他們一個個對陛下忠心耿耿,一個個都剛正不阿,一個個都與周鶴、顧藩、王番等人全無牽涉,但他們如何讓下面的將吏相信這點?這就又回到剛纔的問題上,陛下是以什麼名義出京的,有人謀逆,有人造反嗎?你們更不要忘了,四路監司目前能徵調出來的兵馬,此時主要還都駐守在壽春、霍始等地接受徐懷的節制,倘若不是四路監司的統兵將領,已經與京襄達成一致,徐懷真以爲派韓圭帶着數百輕騎趕到建鄴,就能平定大局嗎?大勢已去,大勢已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