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與王舉馳歸樹林後的低窪地,朔州的人馬都已經埋伏好,有白色大氅、袍衣作爲掩護,丘山溝谷裡的積雪又眩眼,不定睛看上一會兒,很難看出異常來。
這時候被迫逃往晉公山的潰卒也多,樹林北面到處都是亂糟糟的腳印以及血跡,都說明不了什麼問題。
就算之前被伏擊的那隊敵騎有五六人逃出去,他們也只會認定這邊是之前聚攏起一股頗有戰鬥力的潰兵而已他們即便能引起赤扈人的一些注意,應該也是極有限度的。
朔州人馬進入預定地點埋伏下來,當然不用擔心會有什麼問題,但徐懷的計劃裡,想要將左右百餘潰兵聚攏起來,當成誘餌部署在低窪地裡,像是等着接應劉衍、陳淵殘部,這個環節卻有些麻煩。
這些有如驚弓之鳥的潰兵好不容易摸到晉公山的南麓邊緣,再有四五里地就能逃入山裡,徐懷他們撤回來時,他們都想提前逃入晉公山,不願留在窪地裡充當誘餌,這時候正被徐心庵帶着十數人攔住。
“你們當中可有人識得山川輿圖?”
徐懷聽徐心庵說過情況,驅馬來到這羣潰兵面前,勒住繮繩,目光平靜的朝這些人臉上掃過去,問道。
“我們略知一二,”兩名軍吏走上前說道,“但這與我們留在這裡跟虜騎廝殺,有什麼關係?我們這個樣子,留下來只怕會給你們添亂啊!”
這兩名軍吏之前就認出他的身份,徐懷猜測他們在軍中地位雖然不高,但應該是在都統制行轅或監軍使院任事。
要不然的話,驍勝、宣武二軍普通軍吏,平時都在軍營之中,哪有機會跟他打照面?
徐懷翻身下馬,將這兩名軍吏以及其他看着像是節級、旗頭模樣的幾名軍吏都叫到跟前,撿了一根枯枝在雪地裡簡略劃出晉公山與朔州城的地形圖出來,跟他們說道:
“你們能粗識山川堪輿就好這是晉公山,這是朔州城,這是西山,你們至少要從晉公山經朔州城,逃入西山,纔有可能安全逃回涇州去。目前赤扈人在懷仁以西投入的兵力有限,他們沒有辦法盡殺往南、往西逃竄的潰兵,因此儘可能將所有人往晉公山裡驅趕,往後四五個月,都將是大雪封山,山裡連只野鳥都捉不到,這些人逃不出去,自然就凍死、餓死在山裡。你們這時候就算能成功逃入晉公山,但要從晉公山翻山越嶺,走到西南麓邊緣前往朔州,需要幾天時間,你們有想過沒有?你們想想看,倘若十天半個月後,你們即便能走到晉公山西南角,但到那個時候赤扈人又能調多少兵馬,插入晉公山與朔州城之間攔截你們?你們最後真能從晉公山逃出去,不被困死在山裡?”
赤扈人在殲滅伐燕軍主力之後,就會傾其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南下,壓根不可能去管逃入深山老林之中的散潰兵馬,但徐懷知道戰鬥力要強一截的西軍將卒同樣來源複雜、軍紀散漫,連自家主將的命令都有可能當耳旁
風,他此時想要他們聽令行事,就得連唬帶嚇。
涇原多山,諸多軍吏都知道進入晉公山裡,沒有識路之人引導,不要說十天半個月未必能走到朔州城附近了,甚至都有可能摸不出山去。
更不要說這些日子,他們在山裡吃什麼?
“請徐軍侯救我們!”幾名軍吏叫道。
“我問你們,倘若是你們駐守朔州,我徐懷陷入成千上萬敵騎的圍追堵截之中,你們會來救我們嗎?”徐懷問道。
幾名軍吏面面相覷,皆默然無語。
“我們適才已經救了你們一遭,現在要求你們與我們一起接應劉衍、陳淵等人,而這些人還是你們的西軍袍澤,你們只想着自己趕緊逃脫昇天,推三阻四,這時候怎麼能張開口,要我們再援助你們?是我徐懷欠你們的嗎?”徐懷冷冷盯着這些人,沉聲問道。
“……”諸軍吏都沒有勇氣與徐懷對視,低下頭來。
“都說天無絕人之路,但人不自救,天必絕之。你們都已經被赤扈人殺破膽了,我留下你們也沒有用,你們走吧,但各自安好,你們不要想着從朔州獲得乾糧、兵械,借道逃走,朔州不欠誰的,要救也只救當救之人!”徐懷繃着臉,揮手說道,“朔州是尚有四千健銳在,但他們都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面對殺氣騰騰的赤扈騎兵,他們爲什麼不避其鋒芒,棄城逃走,卻還隨我深入這混亂之地,去救濟你們倉皇不知所措的大越袍澤?我們是愚蠢嗎,是我們天生犯賤嗎?你們這輩子就算不爲他人拼命,也怕得不敢爲自己拼命?逃,就知道逃,能逃回孃胎裡去?”
“我們知錯,願聽徐軍侯軍令行事。”幾名軍吏說道。
徐懷長吐一口氣,沉聲說道:“我們是要藉助晉公山崎嶇的地形,對抗赤扈騎兵的追殺,但要想以最快的速度安全撤到朔州去,就不能躲進晉公山深處去。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晉公山的邊緣,聚集更多的袍澤。大家攜起手來,敵強,我們就暫時躲進山裡,以避鋒芒,或倚險地以守要知道,只是暫避鋒芒,是爲下一次更好的出擊,但絕不能就想着一個逃字;敵弱,我們就出山,沿着山緣往西走,或擾襲敵軍,接濟更多的袍澤,這樣才能比迷於山途亂走更快抵達朔州!但是,要做到這一步,我們必須金城團結、捨身忘生雖說我也不知道最後能有多少人逃得出去,但我徐懷唯一能給你們的承諾就是,我徐懷絕不棄你們獨走!你們要是擔心充當誘餌太兇險,那好,我留在這裡與你們一起充當誘餌,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唯軍使馬首是瞻!”幾名軍吏再無話可說,當即都表示願意聽令行事。
這百餘潰卒來自驍勝、宣武兩軍各部,互不統屬,徐懷也不指望他們能配合無間,只是叫幾名軍吏各領一隊,執刀盾槍矛,兩隊朝南結橫陣,各兩隊在側翼結斜陣,防止敵騎直接衝擊過來,另外中間留出空隙,供他們乘馬進出。
這樣看上去,也像是他們
倉促撤回來,率領這邊聚集的殘兵等候劉衍、陳淵他們過來會合。
徐心庵讓人從山谷裡拿來一些大盾、槍矛及箭矢補充殘兵,劉衍、陳淵率殘部移動很慢,樹林裡有斥候潛伏盯着雙方的動靜,徐懷見還有時間,又將王舉、徐心庵、殷鵬、王憲他們召集起來,又將伏擊作戰的細節推演了一遍,叫徐心庵、殷鵬他們各自返回埋伏地。
很快,有十數赤扈斥候騎兵穿過樹林,在千餘步遠處停住,盯着徐懷他們這邊。
王舉看了一眼敵兵斥候,問徐懷:
“敵軍對西翼的重視程度,比預想中要高,他們很可能對朔州已經有所注意我們倘若在晉公山南麓邊緣,將兩三千甚至更多人數的潰卒聚集起來往朔州城轉進,很可能會吸引更多的赤扈騎兵過來攔截!你有想過這個問題?”
“……”徐懷點點頭,表示他考慮過這種可能,俄而蹙緊眉頭,握住腰間的佩刀,說道,“說實話,這時候與赤扈騎兵主力硬打,不能算多明智的行爲,但要是註定無法避免,我覺得晚打不如早打!”
昨夜伐燕軍突圍被攔截,徐懷他們雖然沒有辦法派出斥候進入如此混亂的戰場,但到這時候接觸不少潰兵,還是搞清楚一些狀況。
不像天雄軍當時主力是被憋在大同城裡,這次驍勝軍、宣武軍主力是在越過恢河往南突圍,於凌晨時分在恢河南岸被赤扈騎兵主力攔腰截斷。
這時候大部分兵馬只是被打散而已,真正被赤扈騎兵殲滅或俘虜的人馬還是少數。
應州城在大同的西南,雁門關還要更往西偏出一些,而越過恢河之後,應州城以東還有六棱山、娘娘嶺等山嶺近在咫尺。
這些山嶺雖然遠不及南面的陘嶺(常山)雄峻,但作爲燕山山脈的餘脈、支脈之一,也是溝深崖險、地形崎嶇,有利步卒躲藏,不利騎兵進入追剿。
在往應州、雁門方向突圍的通道被攔截之後,伐燕軍必然會有大量的兵卒就近避入六棱山、娘娘嶺等山之中。
對赤扈人而言,他們更爲重要的任務是組織兵馬攻下應州城,並將大量的騎兵部隊部署在黃水河兩岸,切斷六棱山、娘娘嶺通往常山的通道,這樣才能真正達成殲滅伐燕軍主力的戰役目的。
應州、懷仁以西的戰場,雖然也有成千上萬的潰兵西逃,哪怕赤扈人對朔州已經有所重視,但始終是居於次要地位的。
所以,即便在晉公山南麓聚集潰卒規模過大,有可能會吸引一部分赤扈騎兵主力過來,徐懷也並沒有特別的擔心。
而能預料到的是,倘若較大規模的戰事無法避免,一定會發生在從晉公山西南角往朔州城這一段二十餘里空隙處。
在其他地方,敵騎圍過來,潰兵殘部都可以暫時退入晉公山避戰;唯有這一段空檔要硬闖,還要趕在曹師雄正式投敵、有可能出兵北上圍困朔州城之前硬闖,時間其實非常的緊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