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河從廣利門進入汴梁外城,從裡城南中門朱雀門樓前流淌而過,龍津橋橫臥在朱雀門前的蔡河之上,似一道飛虹。
龍津橋以往,穿過朱雀門,直至北面的州橋,兩側鋪樓林立,曾幾何時這裡是汴梁城裡最爲著名的美食街:
當街水飯、熝肉、幹脯、獾兒、野狐,鵝鴨雞兔、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雞碎、旋煎羊白腸、鮓脯、燴凍魚頭、批切羊頭、薑辣蘿蔔、水晶鱠、豬髒、煎夾子等等,幾乎包羅世間美食。
龍津橋往南則是太學、國子監所在地。
雖說太學、國子監乃是當世讀書人的聖地,但左右街巷除了居住數以萬計的人家,殺豬巷等地也是汴梁最具盛名的妓館聚集之所。
不計其數的大小妓寨楚館幾乎將太學、國子監包圍得水泄不通,叫當世最心高傲的那一小撮讀書人,真正領教到什麼叫市井氣息,什麼叫紅塵美人,什麼叫清靜幽然見鬼去……
然而此間早不復往昔的紅塵繁華。
數以十萬計的民衆逃出汴梁,到處都是倒塌燒殘的屋舍樓鋪。太學、國子監以及中一觀等道觀寺廟, 也都在戰火中損毀。
僞楚此時還只顧着百般壓榨城中殘存的民衆,沒有想到要收拾一地的狼籍。
楊景臣在皇城司諸將吏的簇擁下,登上朱雀門城樓。
這時候日頭剛爬上樹梢頭,給汴梁城塗上一層金輝,叫滿城的狼籍看上去有一種詭異的瑰麗感。
雖然之前對南薰門的兩次反攻都被擊潰,但此時又有上千雄州精銳在朱雀橋南列陣,楊景臣看了稍稍寬心。
他主持汴梁守禦之事,原本對汴梁降軍就沒有什麼指望、信任,但又不得不用,最後只是用之守汴梁外城,而將內城、皇城牢牢置於雄州兵馬及赤扈精銳騎兵的控制之下。
雖說賊軍突襲奪得南薰門之後,往兩翼突進很快,蔡河進出汴梁上下水口的廣利門、普濟門,此時都被賊軍從內側圍住,與城中的別處軍營駐地被分割開,但其他地方還算平靜,混亂更沒有往裡城蔓延。
“拔格將軍!”楊景臣朝一名體形軒昂的赤扈大漢拱拱手,問道,“拔格將軍對這支突襲而來的賊軍,有何感觀?”
拔格將軍小眼塌鼻扁平臉,其貌不揚,但手按着腰間的佩刀站在垛牆前,自有一股凜冽威武的氣度。
“賊軍有兩千兵馬極爲精銳,不似普通賊衆,”拔格昂然說道,“但除此之外,皆烏合之衆也!楊帥只要想辦法將龍津橋南側的賊衆擊退,抵達南薰門內側,餘者不過都是楊帥的首級功罷了!”
“賊衆進攻如此犀利,還是小心爲上我看還是速遣信騎趕往陳州、鄭州、太原請援要緊!”有人建議道。
赤扈立李汲爲帝,在汴梁建立大楚王國,但實際軍政主要還是受到鎮南宗王府節制。
拔格所部兵馬有限,但代表鎮南宗王府駐守汴梁,意義非凡。
此外,嶽海樓、楊景臣以及蕭幹諸部降附兵馬,名義
上都劃爲楚軍序列;曹師雄、陰超、孟平等部除目前歸鎮南宗王府直轄外,其部主要還在黃河以北的蒲州等地。
因此汴梁遇到變故,守軍不能解決,第一時間理所當然要遣人趕往太原鎮南宗王府以及前往鄭州、陳州見蕭幹、嶽海樓請援。
拔格眉頭微微一蹙,目光更沉着的盯向南薰門城樓方向,無意與楊景臣身邊的人爭論什麼,似也無意干涉楊景臣做什麼決定。
“通稟宗王府、知會鄭州、陳州,是要第一時間安排人前往的,”楊景臣打了個哈哈,說道,“不過還是要先將敵情摸清楚……”
楊景臣作爲宿將,還是相信拔格的判斷沒有錯。
雖說賊軍藏有戰鬥力很強的精銳戰力,輕而易舉就突襲攻下南薰門,又很快控制南薰門內側數裡縱深的區域,但賊軍計劃如此周密,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後續賊軍竟然還是都從南薰門進來,這事就值得琢磨了。
這無疑說明襲入汴梁城的大部分賊軍,戰鬥力是非常有限的,並無把握直接從外側突襲其他城門要不然的話,汴梁城此時的混亂就不會僅侷限於南外城區域。
不過,問題是賊軍所藏的精銳,到底來自哪部分?
“前面是怎麼回事?”楊景臣看有龍津橋南側有數騎敵衆攜信幡從南薰門方向馳往,在他們兵馬陣列往來馳奔,不知道滿嘴在嚷嚷着什麼,卻叫他們列陣龍津橋前的兵馬明顯出現一陣擾動。
“楊公、拔格將軍、少將軍!”
楊景臣沒有疑惑多久,就有一騎從千餘步外的龍津橋馳到朱雀門城樓下,揚聲稟道:
“率部襲汴梁者,乃南朝靖勝侯、御虜將軍徐懷,剛遣人將戰書送上!”
“什麼?靖勝侯徐懷!”楊景臣心裡一驚,這一刻幾乎懷疑是自己聽岔了。
徐懷雖然在南薰門升起白虎帥旗,但朱雀門這邊距離到底是遠了一些,沒有人趕到城樓下稟報,他們還沒有察覺到異常。
這時候楊景臣忙不迭的吩咐人,將徐懷所送戰書送到城樓上來。
“楊老狗叛臣逆子也,事敵有辱你親孃,該殺,洗乾淨頸項且待我徐懷來取!”
戰書寥寥數語數十字,看得楊景臣額頭青筋暴跳。
徐懷在戰書最後用了靖勝侯與御虜將軍兩枚印章,以示身份。
城樓上的皇城司諸將吏看到這戰書,沒有人想着去評價戰書用詞粗俗、字跡稚嫩,心裡都是一涼,直覺有寒氣從尾椎骨竄上來。
楊景臣於雄州投降之後,雖說其部主要在河北路境內,與燕薊降附軍一起協助赤扈人攻城拔寨,但河東及雲朔諸降附軍,這些年在徐懷手裡吃了多少大大小小的虧,楊景臣、楊從宗及雄州將吏還是知道的。
此外,朱雀門城樓之上,除了雄州追隨楊景臣、楊從宗父子南下的將吏外,還有很多原京畿禁軍的投降將吏;也有奉李汲、王戚庸等命令趕來觀戰的投降士臣。
他們對徐懷的出身及這些年折騰的事,就更清楚了。
此前雖說南薰門在驟然間失陷,普濟、廣利兩門也有可能不保,但汴梁東西兩翼並沒有賊軍逼近的跡象,派出城刺探軍情的斥候,這時候也差不多摸清楚南薰門內外聚集的賊軍也就萬餘人而已。
之前拔格也判斷賊軍之中的精銳戰力很有限,也就兩三千左右。
至少在楊景臣登上朱雀門城樓之時,大多數人的心裡還是相當安定的。
最悲觀的想法也不過是堅守裡城、皇城等候援軍過來就好,汴梁外城再被戰火摧殘一次,又有什麼妨礙呢?
現在他們還敢有如此樂觀的想法嗎?
來人可以率三千騎兵千里迢迢奔襲太原,在十數倍敵軍之中斬殺曹師利、李處林等大將,最後全身將十萬太原軍民救走的靖勝侯徐懷啊!
誰敢保證徐懷不會殺入裡城、皇城?
有些心志不堅者,都想悄悄離開朱雀門,這一刻卻是沒有人懷疑是不是徐懷親至汴梁。
事前是沒有人想到徐懷位及一鎮藩帥,竟然還會親率人馬突襲河淮腹心之地,但事情真正發生了,卻又不容人質疑。
畢竟徐懷敢率領三千騎兵,跑到更爲遙遠的太原,攪一個天翻地覆,此次率部突襲汴梁,又有什麼不可能?
至少在路程上,從楚山到汴梁,要比當初從蒲州到太原近太多了。
從汴梁到楚山軍控制的召陵殘城,僅有三百里路程而已;從汴梁到嶽海樓所部剛剛放棄、新落入楚山軍手裡的新蔡城,也就五百里路程,距離都要比世人想象中近多了。
“狂妄小兒,竟然妄想取老夫頭顱!”楊景臣看左右將吏神色惶然,暴喝一聲,將戰書撕得粉碎,沉色看向左右,問道,“諸君,難不成真被這小兒狂妄之言嚇住了吧?”
“父帥,孩兒這就親自雲會一會靖勝侯,看看楚山精銳真有傳說中這麼恐怖!”楊從宗沒想到徐懷僅僅是表明身份,竟然就能直接壓制他們這邊的士氣,主動請戰道。
他可不想被徐懷的名頭嚇住,選擇困守裡城,坐看徐懷率領這點賊軍在外城肆意妄爲真要這樣,他楊家還有什麼資格得王帳器重?
“我與少帥一併出戰!”拔格沉聲說道,“南下以來我部所過之處,守軍皆望風披靡,雖說二十數戰皆大捷,我一杆長槍斬下首級也有百餘數,但實在差了一點意思我也想會一會這個靖勝侯,是否真如傳說中那麼厲害!”
“拔格將軍願與從宗一併上陣,老夫親執戰鼓爲拔格將軍壯聲勢!”
楊景臣對其部雄州兵馬自視頗高,但不會盲目自信到能與楚山精銳比肩的地步。從他心裡來看,關鍵還是死守裡城不失,就不怕靖勝軍能折騰出什麼水花來。
不過,外城真被徐懷攪得天翻地覆,再坐看楚山軍離雲,他楊景臣也絕對沒有辦法對宗王府交待。
現在難得拔格說要親自率赤扈精銳與其子楊從宗一併出戰,楊景臣怎麼可能還繼續推三阻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