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冰棱已經消融了,從屋檐上邊落到地上,滴滴答答的響着,就如落在人的心坎上一樣,讓人聽得只是心慌。枕着這雨聲睡了一個晚上,早晨起來不免還有些神思恍惚,江陵容家的大院子裡,丫鬟僕婦們出出進進,卻還是朦着一雙雙眼睛,似乎沒有睡醒一般。
“昨晚老爺發火了,摔了一個茶盅呢。”一個丫鬟靠在主院的大門旁邊小聲的說了一句,揉了一把眼睛,又打了個呵欠。
“是嗎?”旁邊一個僕婦很感興趣的湊了過來問道:“什麼事情,你可知道?”
“我那時正將送洗腳水進去,就看到一個茶盅朝我腳邊飛了過來,嚇得我將一盆洗腳水都潑了呢!本來還以爲老爺太太會怪罪,誰知見着老爺和太太都是黑沉沉的一張臉,誰也沒有說話,我便趕緊退了出來。”那個丫鬟看了看旁邊那個中年僕婦嗒着一張臉,不服氣的挺了挺胸道:“翠花嫂子,若是換了你,老爺太太不出聲,可能比我跑得還快,誰還會待在那裡等着吃排頭不成。”
兩人正說着,便見前邊的小徑上走來了兩個年輕女子,身後都各自跟了兩個丫鬟,兩人趕緊歇住了話頭兒,那丫鬟三步奔做兩步的走了進去,那個中年僕婦則彎下身子,臉上堆出一副諂媚的笑容來:“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今日可來得真是早。”
穿着紅色織錦裙襖,一派富貴氣象的,那是容家的大少奶奶,她一雙丹鳳眼瞄了下通往主院的青石子路,嘴角扯出了一絲淺笑來:“翠花嫂子,可是有什麼新鮮事兒,見着你和秋月在這裡閒磕牙,何不說來讓大家都聽聽?”
“大少奶奶,這可冤枉我了,我方纔只是和那秋月說了句閒話,太太那邊可離不得她,哪裡敢拖她在這裡磕牙!”翠花嫂子彎着腰,陪着笑,心裡只在想着大少奶奶這眼神怎麼這樣好,秋月走得那般快,一眨眼便不見了影子,可她還偏生給看出來了!
“大嫂,你就別問翠花嫂子了。”旁邊的那個穿着蔥綠色裙襖的年輕女子微微一笑,她的肚子明顯有些隆起,看得出來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子了,一個丫鬟伸出手攙着她,生怕有半點閃失:“問她有什麼用,她只是一個守主院大門的,又能知道些什麼?不如我們快些進去,也好早點知道什麼事兒。”
大少奶奶轉了轉眼神,雖然臉上還是帶着笑,可卻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形狀。她的眼角吊起很高,朝翠花嫂子輕輕一撇嘴,便拉着二少奶奶往裡邊走了進去,一邊低聲向二少奶奶道:“你就是性子好,一心爲他們開脫。依着我的看法,這些下人,一個個嘴巴子刁鑽得很,指不定又在編派誰的不是呢。咱們來容家好幾年了,這裡邊的下人不還是個個拿着夫人的話當聖旨,可咱們說的,他們都當耳旁風!”
二少奶奶小圓盤子臉上堆出一絲笑容來,一雙眼睛嗔怪的看着大少奶奶,眼風遠遠的飛了過去:“這容家以後可是你來主持中饋,你自然着急,我可不用操心,你是看着我輕鬆了去,心裡頭不舒服還是怎麼着?”
大少奶奶伸出手掐了一下二少奶奶的肩膀,咬着牙笑道:“我可是爲了你好才這般說,沒成想好心當成驢肝肺!也罷,以後我便再也不說這話,你便去做你的彌勒佛,見人堆着一臉笑便成了。”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腳步踏上了主院的大堂臺階,就見穿着淺藍色棉襖的秋月從裡邊走了出來,見着兩位少奶奶,笑盈盈的給她們行了一禮:“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安。今日夫人說頭有些不舒服,便不用兩位少奶奶來請安了,她想靜心休息一會。”
聽着這話,兩位少奶奶對望了一眼,大少奶奶用疑惑的音調問:“夫人病了,我們做兒媳的自然要來侍疾,秋月,你進去替我問問夫人,莫非是嫌我素日裡太吵鬧了不成?”
秋月陪着笑,一雙眼睛只是望着腳尖兒,低聲說道:“大少奶奶,你便別爲難奴婢了,還請回去罷。”
大少奶奶冷冷一笑,眼睛橫着朝秋月掃了過去,看得秋月縮了縮脖子。她回頭看了下大堂,見裡邊安安靜靜沒個聲響,這才轉了轉眼珠子,踏上前一步小聲說道:“昨晚老爺砸了一個茶盅,至於是什麼事兒,我還真不知道!”
正說着話兒,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兩位少奶奶轉頭一看,一位穿着棉袍的年輕公子從後邊走了過來,眨着一雙眼睛,一臉的茫然,似乎也沒睡醒。秋月朝那年輕公子行了一禮道:“三少爺早,請跟奴婢進去,老爺和夫人正在等三少爺呢。”
“二弟妹,你說這究竟是一件什麼事兒?”大少奶奶扯了扯二少奶奶的衣袖,眼睛往主院瞄了幾眼:“不叫我們進去,偏偏那麼早又喊了三弟過來,這事該和他脫不了干係。”
二少奶奶腳步不歇的往前走着,鼻孔裡發出一聲冷笑:“也就你想得多,還能有什麼別的事不成?約莫又是想讓他去管哪間商鋪了。婆婆就偏心着最小的兒子,大嫂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是這三弟也忒不成氣候了,賺錢的鋪子到了他手裡從來就是貼錢,若不是大哥管着田莊和金玉坊,恐怕這個容家老早就是個空殼子了。”
提到錢這碼子事兒,大少奶奶便皺起了眉頭:“你快別提錢這事兒了,我倒是羨慕你們,兩人都是撒手掌櫃,二弟安安心心在學堂裡唸書,說不定考了功名出去,那你也就過上舒心日子了,跟着去放了外任,在外邊做着當家主母,想怎麼快活便怎麼快活。”
二少奶奶嘆了一口氣道:“你以爲這個外任是這麼好放的?咱們可是嫁到了江陵容家,他們要做清流,咱們只能忍氣吞聲的,爲了這兩個字便窩窩囊囊的活一輩子,分分明明上邊有路子都不會走!”
江陵容家乃是有名的清流世家,雖說家中翰墨藏香,卻不願意和朝廷攀上太多關係,家中子弟沒幾個在朝裡做官的。可偏偏朝廷卻不肯放過容家,容大老爺的姐姐容秀月便在二十多年前被選進宮裡,生得一個皇子,封了容妃的分位,甚是得了幾分恩寵,可容家卻依舊不因有這關係而得了幾分好處,出了一個寵妃竟和沒出差不多。
容老太爺故去的時候還千萬叮囑着,容家後人不可去朝堂參政,考學考到秀才足矣,不要再往上邊考了!這句遺言活活的壓得有野心的容家人沒了脾氣,容二少爺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學堂讀書都讀了快十六年了,和他同歲發矇的同窗們,好多都已經考了舉人,有些都甚至考上進士了,只有他,還是頂着個秀才的名兒坐在學堂,真是滿心的不痛快!
大少奶奶比二少奶奶的怨言少不了多少,也是窩着一肚子氣。容大少爺現在掌管着容家大房的鋪子,可婆婆寵着小兒子,隔三差五的便找着容大少爺過去提出要分間鋪子給容三少爺管。若是單單是管鋪子也就罷了,可氣的是每間鋪子到了容三少爺手裡邊虧錢,過不多久又丟回來給容大少爺,他便撒手不管了。
容大奶奶嫁進來也有五年光景了,總想着婆婆也該撒手讓她慢慢主持中饋了,可沒想着她到現在都是閒人一個,請安問好不能少,家中那賬簿子可離她不知道還有多遠。容大奶奶見弟妹在身邊唸叨,心裡也煩惱了起來,拉拉容二奶奶的衣袖道:“我們去那邊亭子裡坐着,過會打發丫鬟去那邊聽聽是什麼事兒,不要又是鋪子的事情纔好,想想都頭疼,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容家的園子不是很大,可卻很精緻,有一個大湖,依着湖是幾處亭子假山,夏日裡邊不說是荷花十里飄香,至少也得有三裡遠。雖然現兒是初春,湖泊裡沒得荷花的影兒,可在湖邊的亭子裡歇息也是一件愜意的事情。
兩位少奶奶在園子裡的一處亭子裡邊坐了下來,丫鬟們放下軟簾,又有個丫鬟去了廚房拿些燃着的炭過來將亭子裡的暖爐燒起來。兩人舒舒服服的坐在亭子裡,眼睛從沒有放下簾子的那一扇門望了出去,繼續開始說着閒話兒。
“咦,那不是三弟妹?瞧她臉色蒼白,似乎是生病了。”大少奶奶的眼神好,一眼就看見園子那邊走來一個年輕婦人,由一個丫鬟扶着,病歪歪的似乎要倒在她身上般,腳步都有些輕飄飄的。
“剛剛喊了三弟過去,這下子又傳三弟妹,恐怕這便不是鋪子的事了。”二少奶奶沉吟道:“看三弟妹那臉色暗淡,該是和三弟吵架了?她也怪可憐的,孃家人都不在了,吵起架來都沒一個撐腰的,不比你我,就是想和咱們吵,還得先掂量着。”
“三弟妹人好得沒話說,只是性子也太軟糯了些。”大少奶奶嘆着氣說,手裡捻着手爐的穗子不停的打着圈兒,那手爐套子繡着一枝紅梅,栩栩如生般,那花蕊都似乎還在不停的顫抖,能招蜂引蝶似的:“你瞧三弟妹的繡工,可真真是沒得說,我家嘉懋和春華的貼身衣物,全是她親手給做的呢。”
二少奶奶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也感嘆着點點頭道:“現兒她就忙着給我肚子裡這個在做了,真是個勤快人兒,溫柔能幹又有好才情,只可惜孃家弱了些,始終不得婆婆喜歡,只是因着她父親和公公彼此賞識,這才讓公公看重了幾眼。”有優勢的人說到比自己弱勢的人,始終都不會缺乏讚美,所以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此時的意見都很一致,容家的三少奶奶可真是個好人。
“二弟妹,咱們派個人去打聽打聽看,到底是什麼事兒?就算三弟和三弟妹吵架,也該有個由頭罷?興許是和咱們還有些干係呢。”大少奶奶靠着椅子坐着,背後塞了個軟墊,亭子裡邊暖烘烘的,有些微微的想打盹的感覺,可心裡究竟還是牽掛着主院裡邊的新鮮事兒,始終不肯合了眼睛。
“大少奶奶,奴婢這就去瞅瞅。”她的貼身丫鬟小紅彎了彎腰,不得大少奶奶點頭,早就一溜煙兒的往外邊去了,外邊濛濛的天色,襯着她一身淺藍色的棉衣棉褲,很快便混在一起,分不清那個背影來。
“大嫂,你的丫鬟就是機靈,哪裡像我這兩個,杵在這裡都不知道動彈!”二少奶奶嘖嘖感嘆着,伸出腿踢了踢那個炭盆兒:“還不快添些炭來,看着這火又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