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早已過了深秋的蕭瑟時分,可容家的園子裡邊還暫時感受不到冬日的氣息,青石小徑上並未落滿枯葉,只有零星見着幾片深褐色的殘葉,就如飛蛾展開翅膀停在那裡一般。秋華帶着阮媽媽和綠柳走到華瑞堂門口,就見裡邊人影綽綽,丫鬟婆子們流水一般走來走去。
秋華將披風上的帽子拉緊了些,一步跨進了華瑞堂,明日就要離開江陵了,今日下午容老爺準備帶領家人去祠堂祭拜了祖先,晚上再宴請族人。
走進大堂,就見容老爺和容夫人坐在當中主座上邊,旁邊站着幾個管事媽媽,春華正挨着容大奶奶坐在左首,朝她不住的招手,秋華朝她笑了笑,走上前去向容老爺和容夫人行了一禮:“祖父祖母安好。”
容老爺笑容滿面的看了秋華一眼,朝她點了點頭:“秋華來了,先去坐着,等人到齊了我們便一路去祠堂。”
秋華謝過容老爺,正準備走去春華那邊坐着,就聽容夫人鼻孔裡邊哼了一聲:“秋華,你坐到右邊罷,左邊只餘一個位置,是給你父親留的。”
秋華怔了怔,也沒說多話,到右邊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朝對面的春華微微一笑,祖母到現在還是對自己有成見,連個座位也要斤斤計較一番。春華對秋華做了個無奈的神色,貼着容大奶奶坐直了身子,這個舉動被容夫人瞅見,又捉住機會教訓了一番:“春華,你是要嫁進鎮國將軍府做長媳的,自然要莊重些,怎可與那尋常人家的女子一般,肆無忌憚擠眉弄眼!”
春華口裡連聲應着是,心裡也是奇怪,祖母今日說話有些衝,看來心情不好。
容老爺聽着容夫人對兩個孫女發難,心裡知道緣由,今日容夫人因着京城宅子裡的安排和他吵了一回,本來這內宅安排該是由容大奶奶來統一籌劃的,可容夫人卻執意要插上一手,弄來弄去的,容大奶奶才明白容夫人是準備將淑華放到回賈安柔身邊,不想讓她在京城裡繼續被禁足。
容老爺得知了夫人的打算,非十分不贊同:“怎麼能和她母親繼續再住到一起?即便是解了淑華的足禁,她也不該住到碧芳院裡去,畢竟年紀大了,該有自己獨立的院子。”容夫人被容老爺說了兩句,心裡十分不痛快,因此見着春華和秋華更是不喜。
不多時容三爺和賈安柔帶着丫鬟婆子進來,玉華由貼身丫鬟小梨牽着,嘉文則還是被抱在奶媽懷裡。幾個人朝容老爺容夫人見禮以後坐到了右邊,賈安柔看着秋華坐在那裡,不由得想着了自己的淑華,一肚子不高興,繃着臉坐在那裡,眼神冷冽。
容老爺望了賈安柔一眼,見她旁邊坐着玉華,雖然長大了比小時候顯得又靈活了些,但還是看得出有些眼神呆滯,又忽然想起夭折的嘉悅,更是不免有些同情她,這個侄女在容家也過得不容易,難怪最近一直生病。
華瑞堂裡一片安靜,大家都望向容老爺,等着他開口說話,這時就聽外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衆人轉臉往門口瞧了去,就見淑華帶着一個貼身丫鬟站在那裡。容家的人差不多半年沒有見着她,淑華令人意外的長高了不少,比自己貼身丫鬟顯得都要高一些,身子十分纖瘦,衣裳根本不像是穿上去的,彷彿是隨意掛在那裡,空落落的罩着一根竹竿。
賈安柔見着淑華站在那裡,臉頰上邊彷彿都沒了肉,心裡頭一酸,眼淚珠子便要掉下來,只是礙着容老爺和容夫人端坐在上邊,自己無故落淚恐怕會讓他們不歡喜,只能使勁的忍着淚意,不停的掐着自己的手指。
淑華輕飄飄的走到容老爺和容夫人面前行了個跪拜大禮:“不孝孫女叩請祖父祖母萬福金安。”
容老爺沉默了下這纔出聲:“起來罷。”
淑華沒有起來,跪在那裡,身子挺得直直的:“孫女做下了錯事,令容家蒙羞,祖父體恤,請了娘子日夜督導,孫女這才明白自己大錯特錯,還請祖父祖母重重責罰。”
容夫人見着淑華瘦了不少,心裡也是憐惜,一連聲的喊着沈媽媽快去將三小姐攙起來送達座位上去,容老爺添了幾句訓誡加鼓勵的話,淑華坐那裡,眼淚汪汪的瞧着容老爺,不住的點頭:“祖父關愛,淑華謹記於心。”
人都來齊全了,容老爺帶着子孫們去了祠堂,容二太爺已經等在那裡,見容老爺過來,趕緊將他引去了祠堂裡邊。牌位前的香爐裡已經插上了高燭長香,容老爺帶着家人在蒲團上跪了下來,手執長香,虔誠的向祖先們禱告了一番,又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響頭,這才領着衆人一起出去。
容二太爺望着容老爺,語重心長道:“英銑,這京城雖然聽着是個好地方,可那裡的彎彎道道也多,一切要自己當心。”
容老爺點了點頭,心中很是惆悵,他習慣了在江陵的這種閒適日子,逍遙自在得很,可突然皇上一道聖旨,自己只能舉家遷入京城。容老爺也曾去過京城幾次,特別是那次進宮與姐姐見面,謹小慎微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哪裡做錯了一點點冒犯了天威。遙遙回望了下祠堂上黑色的瓦片,上邊彷彿升起了縷縷白煙,襯在這將暮未暮的天色裡,有一份沉重的淒涼。
第二日,容家便乘船出發往京城去了。
秋華和春華正靠着船窗玩雙陸,一邊在喁喁細語說着閒話,忽然前邊有一道身影閃過,擡起頭來卻見淑華站在那裡,身上穿了一件明藍色的掐腰對襟小棉襖,下邊是一條山水綠的撒花裙子,站在那裡亭亭玉立,腰細得跟握不住一般。
“淑華,你怎麼了?”春華見淑華的臉色沉得如能擰出水來一般,放下手中的骰子,定着她那陰晦的表情仔細看了看:“可有什麼不順意的事兒?”
淑華扭了身子坐在春華身邊,眼睛盯住秋華不放:“容秋華,我被關了大半年,一直沒機會找你對質,你不要以爲我便放過了你!”淑華的面容有些扭曲,指着秋華咬着牙齒小聲說道:“那日晚上是不是你派人把我抓去後山的?”
秋華望了淑華一眼,脣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來:“怎麼?竟不是因着你愛慕高大少爺,才寫了紙條約他出來的?大家都是這般說,你的貼身丫鬟小芽兒也承認是她去送了條子給高大少爺的。”
淑華有些語塞,可很快她又擡起頭來朝秋華恨恨的說道:“我可不是去約高大少爺,我本意是想給你做個冰人,那高大少爺英武有才,小小年紀身上便有了正六品的官身,以後必然前途不可限量,這樣的男子到哪裡尋去?我讓劉媽媽給你送了張條子,你可別說沒有收到!”
“原來三姐姐竟是這般爲我着想!”秋華睜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張開,閒的很是驚奇:“只可惜我真沒有收到那張紙條兒,而且姻緣天定,現在高大少爺都已經定下了劉三小姐,三姐姐又將這事兒翻出來說,又有什麼意思呢?不如早些忘記罷,若是祖父聽你說起這事,恐怕會疑心你還在惦記着高大少爺呢,萬一回京以後又將你禁足,那可不妙了。”
春華在旁邊見淑華惡狠狠的走來,彷彿要秋後算賬一般,心裡很是不快,撇了撇嘴道:“淑華,你怎麼還在想着那事情?方纔我聽着你說才知道原來你竟是想設計了秋華,這樣對你來說有什麼好處?難怪老天都看不過眼,菩薩特地派了人把你抓去了後山,自作自受!”
聽到春華說起菩薩派人來,淑華心裡不禁抖了一抖,想到那晚上的黑衣人,走路沒聲沒息的,莫非真是菩薩派人來懲罰她的?可轉臉看着春華戲謔的神色,又覺得有些不對,跳了起來對春華道:“你少故弄玄虛的來嚇唬我,還不知道你自小便和容秋華是一條道上的人!你以爲你定了一門好親事,就能在我面前趾高氣揚了?”淑華望着春華,想到了那日在湖邊遇着的那個白衣少年,心裡妒恨不已,憑什麼這好事就給春華佔全了?自己以後定然也要找一個才貌雙全的,不能比春華的要差,否則真對不住自己這張臉。
“三姐姐,昨日聽你說的那話,彷彿已經有悔過之心,可今日見着你,卻一點都沒有變。”秋華皺了皺眉頭對旁邊綠柳道:“綠柳,你我箱籠裡拿一本靜心咒出來,我看三小姐這眉眼戾氣未去,還得念上一年半載的靜心咒,看能不能靜下心來。”
“容秋華,你不要欺人太甚!”淑華跳了起來伸出兩隻手便想往秋華面門上抓,秋華身子一動也不動,只是笑吟吟的看着淑華,閒閒的提醒了一聲:“三姐姐,注意腳下。仔細別跌倒了!”
話音未落,淑華便覺得自己的膝蓋微微一麻,兩條腿着不了力,軟綿綿的跪倒在了秋華的面前。秋華慌忙站起來,朝跟在淑華身後的那個丫鬟怒喝道:“小荷,還不將你家小姐扶起來,我怎麼能受她這麼大的禮!”
小荷慌忙應了一聲,走上前去將淑華扶了起來,淑華站起來的時候,還覺得自己膝蓋上有些疼,驚疑不定的斜眼望着秋華,漲紅了一張臉問道:“你究竟使了什麼古怪的法子?爲何我好端端的會摔跤!”
秋華指着潮溼的船板兒道:“三姐姐,你難道沒見這地上全是溼的?這種木板最容易滑腳,可不比家裡的青石地面,我只是好心提醒你留神點,如何就變成我使了什麼古怪法子?你給我扣了這麼大一個罪名,我可真不敢伸手來捧着!”
春華在旁邊嗤嗤一笑,指着淑華的鞋子道:“誰讓你穿這鞋子?以後還得多多練習如何走路纔是。只不過你走路不穩倒也有些好處,若是到了京城去別人家拜府,你這般大禮跪拜,人家都會誇讚你懂禮謙遜,只是咱們長寧侯府的面子卻要給你丟光了。”
淑華被春華一頓挖苦,又回不了嘴,只能由小荷攙扶着回了自己牀邊,眼睛覷着春華和秋華,她們倆人又在低頭玩着雙陸,彷彿剛纔那件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大船雖在水面上邊,可卻走得很平穩,一絲搖晃都沒有,而淑華的心卻在起起落落動盪個不停。她牙齒咬得緊緊的,捏緊了拳頭,心中暗暗發誓,容春華,容秋華,我一定不能讓你們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