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漢槎站在正殿門前硃紅的廊柱下,聽見側廊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便知是懷袖來了,轉回身時,懷袖已經邁步上了正殿門前的臺階。
吳漢槎立刻上前欲叩頭行禮,被懷袖虛扶攔住:“此處並無旁人,先生不必多禮。”懷袖說話時,已跨步入了殿中,有宮女奉上茶盞,懷袖與吳漢槎在正中的黃花梨桌前坐下。
除了冊封大典時遠遠見過懷袖一面,吳漢槎已有數年未見過她,今日再見,懷袖雖已是兩個孩兒的額娘,卻仍風華不減,瑰麗昭然,只是尖俏的下巴顯出幾分清瘦模樣,眼圈水潤微紅,加之她又才由後殿十二貝勒的書房過來,吳漢槎心裡已揣出幾分緣故。
不想提及懷袖的傷心事,吳漢槎開口便直言正經事:“今日清晨,你宮裡頭的銀鈴兒特地來尋微臣,轉述了娘娘的意思,微臣從這兒回去便直接去了戶部。
如今的戶部尚書王允亮與微臣倒有幾分薄交,微臣說與王允亮時,他倒也痛快,當即便將那戶籍簿子交與微臣查看。”
懷袖手中端着哥窯雲紋茶碗,邊慮着茶沫子邊認真聽吳漢槎的話,聽他說已翻看過戶籍簿子,便問:“可查着那老藥怪的身世了?”
吳漢槎皺着眉,輕輕搖了搖頭,懷袖沒聽見聲音,擡眼見他時卻是這般神情,蹙眉問:“怎麼?連個名兒都沒查着麼?”
吳漢槎又搖頭,皺眉道:“微臣仔細翻了幾遍,戶部的戶籍簿子上根本就查無此人。”
懷袖黛眉深蹙,緩緩放下茶盞道:“他在京城居住了這麼多年,且聽他內子的口音也是京城人,戶部怎麼會沒這個人呢?”
吳漢槎捋着花白鬚髯,想了片刻問:“娘娘可詢問過此人的年紀?”
懷袖搖頭:“我沒問過他,不過瞧模樣我猜該有八十開外了,老人身子骨倒硬朗,只頭髮白的厲害。”
吳漢槎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垂目想了一陣子,低聲道:“我記得當年孝獻皇后(注1)薨時,京城曾發生過一件舉世震驚的醫案,當時京城裡一個頗具名望的醫藥世家被闔族抄斬……”
吳漢槎剛說至此,外間突然有太監高聲唱傳:“直郡王來了……”
懷袖蹙眉,下意識問了一句:“大阿哥來這兒做什麼?”
吳漢槎道:“最近大阿哥來的十分勤,每次來倒也並不說什麼,只是關心十二貝勒的病。”
兩人說話時,正殿的錦簾已經被宮人輕輕挑起來,直郡王胤禔撩袍擺跨步行入正殿,見懷袖坐在正當中,先一愣,跟着疾行至懷袖身前,躬身行禮道:“孩兒胤褆給皇額娘請安!”
懷袖免了禮,吳漢槎也上前行禮畢,幾人重又落座,懷袖含笑道:“本宮聽聞近日直郡王常來探望裪兒的病況,叫直郡王費心了。”
宮人奉上新茶,胤褆親手執紫砂提樑壺爲懷袖斟茶,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多照應本就是應該的,皇額娘這麼說便是見外了!”
懷袖淺笑:“怪不得你皇阿瑪早早就爲你冊封了郡王,直郡王果然溫和體貼,這雖是家常的一句話,說出來卻是格外暖心。”
胤褆聽懷袖這麼說,垂眼笑道:“皇額娘過獎了。”
懷袖繼續道:“你十二弟入宮比旁的阿哥們晚了幾年,衆皇子與他交好的眼下也只有一個四貝勒,倘若有你這個大哥哥照應,這景華宮便不似往日那般孤單冷清了,只是勞煩直郡王需時常入宮,其實本宮和裪兒心裡亦多過意不去。”
胤褆笑道:“皇額娘說這話便是沒將胤褆當自家人,雖然咱們身在皇族不比平常人家的兄弟相處起來簡單,卻也同樣有手足之情。
往日卻是我這做大哥的疏忽了對弟弟的看護,此番十二弟蒙難,我心裡也是日夜焦慮,託了許多舊友族親,終於打問見一位有些名望的大夫,今日入宮,本也是爲着此事來的。”
懷袖聞言微露驚訝,挑眉問:“直郡王果然是有心之人!王爺保舉的大夫必定醫術不凡,這名醫現下可在京城?”
胤褆道:“此人就是京城人,說出名號來,皇額娘多半也聽說過,便是那赫赫有名的德盛堂大藥房二當家錢崇敏,此人不但醫術高明,且十分精通藥理,對十二弟的病,應有所見益!”
懷袖聽完這番話,蹙眉不解道:“既然這位錢掌櫃就是京城本地的名醫,爲何上一次萬歲張貼皇榜,他未揭榜入宮?”
胤褆笑了笑,繼而解釋道:“皇額娘有所不知,如錢掌櫃這樣有家業有身份的名醫,多半不願入宮謀職。
一來人家不缺錢財名利,二來咱們宮裡頭的主子皆不好伺候,一旦有個萬一,折損名聲事小,搞不好要株連涉命,所以,他們即便知朝廷張貼皇榜,卻也是根本不爲所動。孩兒此番也是親自登門,費了許多口舌,才搬動這位老神仙答應入宮!”
懷袖聽胤褆的這番言辭卻也在理,笑道:“不管那錢掌櫃的本事如何,直郡王的心意本宮算是記下了,就如直郡王所言,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本宮也不虛言客套,還望直郡王早日將那錢神醫請入宮中。”
見懷袖心切,胤褆道:“孩兒眼下入宮就是欲奏明皇阿瑪,只要皇阿瑪同意,那錢掌櫃即刻便可入宮爲十二弟治病!”
懷袖立刻道:“這個事本宮已知曉,你就將人帶來吧,你皇阿瑪那邊兒本宮去說,萬歲必定不會反對,你自去請人便是!”
胤褆聞言,立刻起身道:“既然如此,治病之事宜早不宜遲,孩兒這就去請那錢大夫入宮!”話落,胤褆與懷袖見禮別過,轉身出去了。
房中仍只剩懷袖和吳漢槎,懷袖端着茶盞淺呷一口,眸光轉向一直未開口的吳漢槎,輕聲問:“此事,先生怎麼看?”
吳漢槎花白眉毛緊皺,捻着杯子沉吟半晌,低聲道:“娘娘請恕微臣直言,如今太子被廢,東宮空懸,直郡王又身爲萬歲的皇長子……”
懷袖輕輕點頭,沉聲道:“懷袖心中所想,也是與先生一樣。”
注1:孝獻皇后就是順治的董鄂妃,薨後追封爲皇后,合葬清孝陵。諡號爲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后(不附帝諡,是中國最後一位獨立諡號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