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官學中,難得悠閒,女孩子們下午是沒有功課的。嚴延不想午睡,但外面又太熱。她尋思了半天,只能爬官學院裡那棵老樹,坐在樹蔭掩映處,倒是清涼。
但顯然,她想偷閒是不能夠了。
“我想找阿爹……”是夫子的女兒小玉的聲音。這裡靠近官學後堂,遇到夫子家眷也是常事,只是還有兩人。
嚴延下意識把身子往裡縮了縮。蹲在小玉身旁的兩人,解釋布袍綸巾的儒生打扮,似乎對此處也輕車熟路。
那白衣歪着腦袋問小玉:“哦?你阿爹是誰啊?”
小玉癟了癟嘴:“就是阿爹……”
“那你叫什麼啊?”
“樑小玉。”
白衣向黑衣笑道:“樑夫子的幺女吧。”那黑衣打量打量小玉道:“眉眼是像,只是黑了些。”小玉臉一垮,擠出兩滴眼淚。
白衣忙掏出帕子,一手給小玉抹着臉,一手拍着她的背道:“祁安,總說實話沒什麼好處——來來來,莫哭,看叔叔。”
小玉眨眨眼。嚴延在樹上聽得白衣笑道:“你看,你父親的母親的女兒的女兒是誰啊?”小玉哭得更兇了。
當然是表姊,真是無趣,只會逗小童。嚴延撇撇嘴。
但那黑衣卻彎腰攬抱起小女孩,仰頭大笑起來。他摸着女孩柔軟的額發,輕輕地說:“別理他,叔叔帶你去找阿爹。”
嚴延望着遠去的兩大一小,一時有些無趣,隨手揪着樹上的葉子往下扔。
底下傳來一聲謔笑:“丫頭,吃醋就吃醋,別拿着樹撒氣,這還是太宗皇帝當年種的。”嚴延抱着樹幹滑下來,拍拍手不理那人便走。那人卻忽然抱住她的胳膊嚎道:“我要回家!你們放我出去!我沒做過的事爲何要認!爲何?爲何!”
嚴延飛快地用餘光掃了眼院子,回頭“呸”了一口,道:“永遠是這一句!裝傻也沒點新鮮詞。”那人放開她的手臂,理了理一頭又髒又亂的頭髮,露出一張精緻的面孔,眼神清明,是鬱荺。
鬱荺完全沒有照顧嚴延情緒的自覺,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道:“小妹妹,你父親的母親的女兒的女兒是誰啊?”
嚴延道:“叔叔,你父親的父親的母親的孫子的兄長是誰啊?”
鬱荺頓了頓,答道:“我大爺……”
嚴延一笑,提着裙子跑了。
鬱荺嘟囔:“小孩子太聰明真是不可愛……”說罷,掀起袍子坐在樹下,慢條斯理地抹黑了臉,哭道:“爲何要這樣……”
嚴延五歲入官學,到現在四年了,和鬱荺僅相識一年。江南鬱家出才俊,只是太出頭了往往被當權忌諱。天賜五年淮安王謀反,鬱家受了牽連,全家下了大獄,鬱荺當時僅十二歲,在獄裡生了場大病,受了驚嚇,便瘋了。
後來因爲言官上書,聖上倒是留住了這條命。只是鬱荺被押來了京城,從此看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
鬱瘋子閒來無事也偷跑出來溜達。嚴延常能在官學中見到那些官家子弟圍着他扔泥巴,他只是傻笑,在大家的起鬨聲中把泥巴放入自己的口中。
一次,他靠着那棵老書捉頭髮上的蝨子。“啪”“啪”地捏得起勁。
“你能不能小點聲。”
鬱荺擡頭,樹影間只能見到一雙晃盪的腳,一隻鞋鬆鬆地勾在腳尖上,一動便掉了下來。鬱荺下意識一躲。
“你倒不傻嘛。”嚴延順着樹下來,撿起鞋穿上,歪着腦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鬱荺一個激靈,嘿嘿一笑,一面繼續低頭捉蝨子。一面一點一點地往一旁挪動。
“你的牙刷掉了。”
那個挪動的身影終於一僵。嚴延走過去,撿起那隻豬鬃刷,玩味道:“我看了你三年,從頭到腳,只有牙齒乾淨,試問,一個整日吃泥巴的人,牙怎麼比臉還白呢?”
鬱荺嘆了口氣,幾步踱回來,伸出兩指捏走了自己的牙刷,慢條斯理地收起。眯起眼問:“嚴太傅的女兒?你多大了?”
“八歲。”
鬱荺摸了摸胡茬,有些嫌棄自己的下巴:“難得難得……”
嚴延扯了扯裙子道:“十二歲會裝瘋賣傻才難得。”
鬱荺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畢竟被一個**看透不是什麼光彩事。但同時又莫名地鬆了口氣。他太需要一個做常人的機會了,即使對方,呃…他低頭看了看,剛到他腰際。
晏將軍抽調回京城,一是京城的媒婆們又開始蠢蠢欲動,但當事人似乎並不熱心。
晏止臨從官學回來的第一晚,猶猶豫豫地在飯桌上問晏祁安:“二叔,我的名字可有什麼出處?”
祁安給他夾着菜,奇怪道:“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你是止字輩,生在臨沂,就叫止臨了。”
止臨有些失望,埋頭吃起了菜。
晏祁安看了看那小腦袋,有些無奈。大哥去世後,他一直忙於邊防,今年終於抽調回京,便將大房從山東接了回來,但這孩子,許是因自小喪父的緣故,性子格外的軟。
祁安問:“在學裡還習慣嗎?”
“習慣……”
“夫子講的可有不懂之處?”
止臨終於擡了首,靦腆地笑了笑:“無。”眼神微亮。
祁安心中一暖,晏家多出武將,止臨好文也未必是壞事。可他並不知曉,此時自己在官學的子弟中已有了個“雅號”。
止臨出來這道,樑夫子特別關照,許他前兩日只習字,暫不背書。但他未料到這孩子僅九歲,下筆卻有一股魏碑的味道。於是抽考了兩段《論語》,止臨亦是對答如流。底下的子弟紛紛側目。樑夫子欣慰道:“不愧爲孔孟之鄉歸來,的確孺子可教。”
誰不曉得樑夫子最吝嗇便是誇獎。從前最愛掛在嘴邊的是當年江南的鬱容嶼,鬱家敗後,便連這個也不提了。
當然,後來居上,換句話說也有些鋒芒畢露。官學中自是不乏比止臨年長的才俊。像今日中書令的次子司馬爻便笑着對止臨一揖道:“晏兄年少才高,是我等不及,我這新作了一首五律,還望指點。”
止臨臉一紅,忙還禮推辭。
“晏兄這是嫌棄我等?”
“不敢……”
“呵。那便是這詩不堪一覽,晏兄不屑置辭?”
止臨又是一揖,已不知如何開口,只得道:“司馬兄的詩自然是極好的,只是止臨才疏學淺,不敢置喙……”
“哦?晏兄尚且未讀,如何見得?”
學堂中靜得止臨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多數學生早已停了筆,有意無意地留意這邊的動靜。
止臨感覺背後燥得慌,突然,目光瞥到窗邊一女孩正將剛畫好的八卦圖拿起來在空中晾了晾。
他吞了吞口水,開口:“爻者,言乎變者也。司馬兄之名含義深廣,典出《易經》,可知家學淵源,想來那詩也自然不會差的。”
司馬爻挑了挑眉,道:“名字是父親起的,晏兄倒是細心。那倒不知‘止臨’二字有何出處?”
止臨一噎,無言以對。
司馬爻及身後的少年們一陣大笑。其中一人道:“晏止臨,燕子臨。他就是隻小燕子,他叔叔是老燕子!”
止臨聽着那戲謔,只覺屈辱,卻又無法,拳頭握着,指甲刺疼了掌心。他突然很想念母親,很想念齊魯之地的同學。也想不通,爲什麼此刻二叔不在。他下意識地望了望窗邊那女孩,她背對着他,直着脊背,無動於衷。
止臨:“士可殺,不可辱。”
又是一陣大笑,止臨在一片鬨笑聲中跑出了學堂。
嚴延擱了筆,將桌上的八卦圖揉了,翻開《太平廣記》繼續看。
“聖上的並越來越重了,那閹人恐怕是忍不住了。”
“左右他們拿不到虎符。”
“宦官無兵卻可調錦衣衛,到時候,你那幾萬大軍怕是遠水解不了近火。”
“你今日話中有話。”
顧傾一笑,又落一白子,道:“毅王殿下託我問你一句話。”
晏祁安道:“那就請殿下安心,晏家軍必不會棄龍脈。”
顧傾按下棋盤,撫掌笑道:“我認輸。果然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看來你在邊塞沒閒着啊。”
晏祁安道:“國運不祚,戰士枕戈待旦,下棋不過消遣罷了。”
顧傾活動活動兩臂,從几上端起茶抿了抿,斟酌道:“官學那邊你看出什麼了嗎?”
“還沒有,他別看得很緊,我每次想試探時,一旁總有眼線。”
“你看有沒有必要安排人進去?”
“不妥,誰會願意去伺候瘋子,若真安排了,反倒讓人生疑。”
“……”
“我過幾日進學去看止臨,但願到時能見一面吧。”
鬱荺啃着梨,嘴裡還不閒着:“我早跟你說過,別惹晏家。晏老二一看就是個面冷心恨的主!”
嚴延躲着他的手指和口水,嚷道:“吃的時候別說話!下回再不帶果子給你!”
鬱荺馬上從善如流,吞下梨塊,抿了抿嘴道:“我真是想不通,晏家那小孩比你還高,怎麼就這麼慫?”
嚴延猶豫道:“其實……也沒有。”
“那怎麼能讓你打破了頭!”
“我!”鬼知道當時怎麼了……嚴延抓了抓頭髮,晏止臨近日纏她纏得有些緊,簡直就像抓到了浮木。而嚴延私下覺得晏止臨看她的眼神就像她家的姨娘們受氣後見到她老爹時一樣,無由讓人無奈。早知道就不管那破事了……正在神遊中,眼前忽然冒出一油油的腦袋。
“哎,你說,那小子是不是看上你了?”鬱荺笑得有點微妙。嚴延想,要不是鬱荺的頭髮太髒了,此刻她也會打破他的頭。
從鬱荺的小黑屋出來,嚴延思索着要如何應付父親的質問,總不能把當時的情景原封不動地講給他——
“你就不能不跟着我嗎?”
止臨一笑,道:“能。”
嚴延滿意地點頭,掉頭便走。止臨在身後道:“那邊是禁庭。
嚴延再掉頭。
“那邊是淨房。”
“我就是要更衣!”
止臨微微臉紅,君子地轉了頭。
嚴延再淨房中忍了很久,知道被薰得沒有嗅覺時,才嘗試着探了探頭。已經有些暗淡的日光中,小少年的影子依然在庭院中拉得很長。
嚴延長出了一口氣,感覺胸中仍是一股惡氣。她挑了挑眉,開口:“你爹沒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嗎?”
果然,止臨臉色一黯:“家父早年故去了……”
嚴延笑道:“哦,真巧,我親孃早年亦故去了。”
止臨道:“我孃親心很好。她總說想要一個女兒,我也想要個妹妹。”他敏銳地察覺到對面嚴延的眉毛似乎抖了抖,這個動作他二叔生氣時常做,那聲音便不自覺地弱了。
但“妹妹”兩字還是傳入了嚴延耳中。
止臨見她緩緩地擡起眼,淡定地問他:“你今年多大?”
“虛歲十歲。”
“幾月?”
“嗯?八月二十六……”
“哦……”嚴延生辰恰在八月初。
她從止臨手中挑出一本最厚的書,捲了卷,對止臨一笑,揚手衝頭敲了上去:“叫姐姐!叫姐姐!叫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