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那日,嚴延本想帶晏祁安送的那根簪子,但嚴夫人說生日帶白的不好,到底作罷,換了一根黃玉的,又覺得耳環不好配,折騰了許久,就是出不了房門。嚴夫人頭疼道:“平日裡不見你多仔細,怎麼這時在意起來。剛纔那身裙子我瞧着就不錯,這件太素氣了。 ”
嚴延沒心思與她爭,比了比,又進屋去換。
不過還帶還是折騰出了些效果的,她今天雖只是蛾眉淡掃,略施了些胭脂,然而一張粉面趁着簇新的簡素紅色的百褶裙顯得格外青春。嚴太傅眼裡難得多了些“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之色。
許是因爲請了鬱荺,今日到嚴府賀壽的世家小姐出奇得多,嚴延忽而有些慶幸自己穿了紅的,否則這麼多鶯鶯燕燕,怎麼壓的住場。她立於嚴夫人身後,對着各路大媽姨娘還禮微笑,只覺臉都要僵了,眼睛卻不能停,偷偷地在廳中來回掃。忽而見了遠處衣裙世家公子中穿玄色的有些似庾紹庭,再往一旁看看,卻未見鬱荺的影子,這是庾紹庭也看了過來,見她疑惑,衝她微微搖了搖頭。
他亦不知道。
嚴延皺皺眉,想要再與他使個眼色,卻忽瞥見晏夫人正盯着她,忙放鬆了表情,低頭去看腳尖。這時嚴廷在旁邊小聲嘀咕道:“長姊!長姊!晏叔叔來了!”嚴延一個激靈擡起頭來,果見門口嚴太傅正與一人寒暄着。嚴延情不自禁地伸了伸脖子,也顧不得誰打量她了。
嚴延:“他們怎麼那麼能說。”
嚴廷探了探頭,道:“好像是在跟爹爹介紹誰。”見嚴延看她,聲音又小了許多,道:“後面好像是個女的。”
嚴延心中一緊,亦向外看去,祁安已經先一步過來。他瘦了些,但仍是那麼精神。有她熟悉的那雙黑湛湛的眸子,閃着讓人無由心顫的亮光。要是後面沒跟着柳美人,那幅畫面一定更動人。晏祁安剛到面前,還未站穩,便被嚴廷撲了上去:“嚴叔叔,我要的狼牙呢?”
祁安笑道:“沒忘,一會給你。”
嚴廷耍賴道:“不成,現在就要。”
祁安逗她:“這裡女孩多,嚇着她們怎麼辦?”
嚴廷只顧嚷,指了指後廊,說:“我們去那裡瞧瞧看。”
晏祁安看看抿着嘴的嚴延與含笑自若的柳媛,道了聲:“少陪。”抱着嚴廷走了。
柳媛笑得十分得體,對嚴延道:“六小姐真是活潑,討人喜歡。”
嚴延大言不慚地接口道:“這是我們家一寶,大家都慣着,越發管不住了。”說罷,露出一排細細的牙,笑道:“我得跟上去看看,要不她鬧過火可怎麼好。”柳媛亦回她一笑,嚴延懶得再說,轉身去了。
那邊廊子下,嚴廷一板一眼地對晏祁安道:“我長姊一會一定會問你爲何與柳小姐一同來,你如何說?”
晏祁安笑道:“她不會計較。”
“你爲何與柳媛一起來?”祁安與嚴廷一回頭,嚴延正倚着那綠色的欄杆微笑,嚴廷下意識看晏祁安,卻見那人信步走過去,徑自揉了揉自家長姊的腦袋,而嚴延臉一紅,忽的收了一身的刺,轉過身去看院中的菊花。嚴廷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無力地翻了個白眼。引得嚴延與晏祁安皆笑起來。
嚴延轉頭問祁安:“我原來是不是也這樣?”
祁安笑道:“只怕有過之而無不及。”說罷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低聲讚道:“今天很漂亮。”
嚴延心中得意,想問他與柳媛比如何,又覺得說出來煞風景,遂吞了回去:“我的禮物呢?”
“現下不告訴你。”
嚴延搖搖耳墜,對他道:“怎麼能這樣,壽星最大啊。”祁安沒聽清她說什麼,皺皺眉道:“前面怎麼這麼吵?”他湊得很近,嚴延不由踮了踮腳尖,想抓他短短的胡茬,他一驚,忙捉住那隻突然伸過來的手,嚴延“嘻嘻”地笑起來,因着慣性險些倒在他身上。
“鬱郎,看來我們打攪了別人的好事。”
嚴延忙退開一步,想晏祁安身後望去。
說話之人 一襲白紗遮着臉,烏髮隨意挽着,上身暗青的綢衫,下面繫着素色的裙,從頭到腳,不着一飾,乾淨得像從荷塘裡剛採上來的新荷,還帶着一股清甜之氣。雖只露一雙眼睛,已讓人覺得風華無匹。
嚴延心道:柳媛總算有了對手。
那女子向嚴延祁安一禮,便要離去,拐角突然閃出一個人影來笑道:“怕什麼,不過是小鴛鴦調笑罷了。”
祁安向來人一點頭:“讓鬱兄見笑了。”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身旁的嚴延磨了磨牙。
鬱荺讓着那女子下了臺階,向他們過來。嚴延上前一步,笑道:“止步!先拿禮物來。”
鬱荺笑道:“禮物進門就給你家管家了。倒是祺楠有心,說要當面給你。”
那女子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香囊,對嚴延道:“小姐生辰,祺楠無以爲贈,一點心意還望小姐莫要見笑。”
嚴延接過那香囊,扯着嘴角笑了笑,轉身對祁安笑道:“前面還有客人。我們先過去吧。”擡腳就走。
鬱荺摸了摸鼻子,問祁安:“今天壽星火挺大啊。”
祁安淡笑:“許是嫌你到得晚。”
嚴延今日是主角,一幫小姐們圍着她聊得起勁,忽聽一人道:“你們知道梓耘公子帶來的女子是何來歷嗎?”
見大家都停了嘴等着她,才壓低聲音道:“聽我兄長說,她是現下最紅的歌伎,叫祺楠。”
“她如何識得梓耘公子?”
“自然是見人家出衆,死纏爛打啊。”
嚴延側頭向男子那桌望去,鬱瘋子今日確實人來瘋,相比他身邊人淡如菊的祺楠,他從打扮到舉止都顯得騷包。
這裡說得熱鬧,嚴延卻被扯了扯衣角,柳媛向她使了個眼色。嚴延會意,跟着她出來。
兩人仍是一路到了臘梅院內,幾棵梅樹認識綠意依依。這裡鮮少人聲,嚴延不由深吸了一口氣,問柳媛:“喝茶嗎?”
柳媛苦笑:“在前面喝了許多,此刻坐坐便好。我是覺得堂上太鬧,你又實在不自在,才叫你出來。”
嚴延感念柳媛知情識趣,便靜靜閉目養神。
一時,那邊問道:“阿延,你今年十四,伯父母可爲你擇婿?”
嚴延睜眼,奇怪地看柳媛,而對方並不看她。
“未曾。”
柳媛看着疏淡的天空,淡淡道:“我已十八,家中每日都在催嫁。”她一笑:“你說,女子爲何只有嫁人這一條出路?”
嚴延道:“你若不想嫁,白綾與尼姑庵也可選一個。”
柳媛詫異地望了她一眼,用袖子掩着面,“吃吃”地笑起來,嘆道:“你看,這就是世態,容不得你選。”
“你到底想說什麼?”
“家中已爲我擇了門親事。”
“哦……恭喜。”
柳媛笑道:“阿延,你一點不好奇是誰嗎?”
“我五弟才八歲,我爹已有了正室 ,你不會有興趣做第四房姨太太吧?”
柳媛有些惱,面色紅了又白,終於定定地看着嚴延道:“是晏小將軍。”
嚴延沒說話,院中靜靜的。
“我想,他是不好對你講的……我覺得總該告訴你。”
嚴延立起身,雙眸平淡無波:“柳小姐自說自話了許久,恕我沒興趣繼續聽了。你的親事與我無干。至於晏祁安,他與我有過婚約,若是他想毀約娶你,他自會說清楚,不勞您費口舌。今天多謝六小姐說了個笑話給我聽,我就當是您送我的生辰禮了。”說着便要起身。
柳媛得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來:“你是聰明人,又何必自欺欺人呢?皇上忌諱晏家不是一日兩日了。晏柳聯姻,晏家便是與皇家沾了親,這樣對你對他都好。”
嚴延冷笑:“你確定要與我在這隔牆有耳的地方議論當權嗎?”言罷,撇下柳媛出了院子。
一路上,來往的家僕見她面色不善,皆自覺繞道而行,嚴延見狀,只得扯住一個問:“前面的人散了嗎?”
那丫鬟道:“還沒有。”
“那你見到晏小將軍還在那嗎?”
“奴婢只在前面管上菜,晏小將軍,像是方纔晏老夫人不舒服,將軍陪老夫人先回府了。”
嚴延心中一時有些惘惘,只得先掉頭回房。
待她正要一腳踹開那門時,門卻自己開了。
“怎麼這半天才回來?”
嚴延一腳踹在鬱荺的月白刺金袍子上,將他踢回了屋內,又將房門“咣啷”一聲帶上。鬱荺還沒叫疼,就被嚴延的臉色嚇住了。不由結巴道:“這,這,誰惹你了?”
嚴延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斜眼瞥了他一眼,道:“你那朵荷花呢?”
鬱荺眨了眨眼,好容易反應過來“荷花”是誰,趕忙賠笑道:“她早回去了,我帶她來不過是想省些麻煩。”
“是,這下,那些個夫人太太們可以死心了,各家小姐也好安心許人家了。”
鬱荺謙虛道:“這是怎麼說的,我這……”
嚴延“啪”地一聲將被子放回桌上,“嚯”地站起來對鬱荺罵道:“你這就是來拆我的臺!我過個生日你帶個歌伎來?你怎麼不用馬車拉一車小倌,見一個公子哥送一個得了,讓大家瞧瞧,你多風流倜儻,多招人愛,有本事你像從前一樣油頭垢面地吃泥巴,要是那些還像瘋了似的往你這撲,姑娘我就甘心剃了頭出家做姑子!你那朵白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穿得像家裡死了人似的還能淡極始知花更豔!我們一幫人都是俗人!以後麻煩您喝水的時候記得洗洗我家的杯子,生的平白沾了世俗臭氣!”
嚴延說完,只覺一口惡氣從胸中泄了出來,頓時神清氣爽,雙目清明。她對面的鬱荺還依然合不攏嘴,嗓子裡響了幾聲,但又沒說出話來。過了好一陣,嚴延瞧他沒反應,好心將他手邊的茶杯遞到他手裡。
鬱荺呆呆地揭開蓋子,嚐了幾口,喃喃道:“好像是大紅袍。”
嚴延一把奪回杯子,懊惱道:“不會吧,這誰上的茶,怎麼把這麼好的茶葉給你!”
鬱荺揉了揉太陽穴道:“爲這麼點事氣得像便秘一樣,何必呢?在我看來,你穿這身比她好看多了。”
嚴延哼唧了兩聲,覺得這話蠻中聽。便取了塊點心徑自吃着,不與鬱荺計較了。只是轉念想起柳媛,又是滿腹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