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延再見鬱荺時,他整個人像只猴子,一張臉只剩下一雙眼睛。以至於過了多年後仍忘不掉自己翻牆進去時,鬱荺的眼神就彷彿青蛙捕食時一樣:兩眼呆滯,卻讓人有種他會一瞬將你吞食的錯覺。
後來嚴延才知曉,年關下,那些個看守也消極怠工,飯也沒按點送。鬱荺挖地三尺,處處刨食,也難得沒餓死。於是她去禁庭要帶的東西便多了起來。嚴延亦不敢把油糕一類的點心裝在荷包裡,弄髒了也沒法交代,權衡之下,只能拉上個幫手。
鬱荺吞着芸豆酥,壓着嗓子催:“快,快,噎住了……”
嚴延擡手在他背上拍了兩下,道:“水在路上馬上到。吃這麼好還這麼多事,人家不給你送飯也許就是想把你餓死,回頭見你活蹦亂跳的,倒該起疑心了。”
鬱荺抹了抹嘴,將渣滓送到舌上,清了清嗓子說;”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
嚴延一面感概他倒有自知之明,一面往外走,估摸着這會止臨也該到了。她翻上牆頭,下面果然有一人,她小聲喊了句:“行了,把壺放在東牆邊上,你走吧。”
止臨:“我等你出來。”
嚴延無奈:“我一時半會出不來。”
止臨皺眉:“你到底要幹嘛?”
“我不都說了嗎,澆花!”
“那要多久?”
嚴延嘆了口氣,壓低了嗓子:“那些花枯得太久,都快成精了,你是男孩,陽氣重,容易嚇死它們。”
止臨委屈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快走!一會別人看見了!”
待少年的背影走遠,嚴延才下了牆頭,到東牆邊撥開雜草,將那個不大的茶壺從狗洞中拖了進來。只是,一回頭,鬱荺在身後掐着腰笑。嚴延嚇得一個趔趄便向後倒去,鬱荺眼疾手快地搶過她手中的茶壺。
嚴延跌坐在牆邊,恨恨開口:“找打啊!”
鬱荺並不理她,揭開壺蓋深吸了口氣:“行啊——我快十年沒聞到這個味了!”
“啊?”
鬱荺走上去,伸出兩指捏了捏嚴延的臉,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有良心,丫頭,知道過年請喝桂花釀了!”
嚴延顧不上擦臉,爬起來湊上去道:“真是桂花釀?這是我讓他從夫子那偷來的。”
鬱荺“哈”了一聲,道:“有意思,這老頑固還有些心思。”
“可我從來沒問到過他身上有酒味。”
“桂花釀的味道本就輕,你又不好這口,自然聞不出來。”
嚴延點點頭,贊成道:“嗯,也就你那狗鼻子嗅得到。”
兩人在屋內,第一次齊齊坐下來,就着小酒吃油糕,屋裡沒有火盆,嚴延喝了點酒才放開手腳。鬱荺問她道:“那小子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他沒有,晏祁安不一定。”
“哦?”
嚴延聽得他語氣有些妙,擡頭問道:“你見到他了?”
鬱荺笑着搖頭:“我不急,該見的時候總會見。”
嚴延想問,但見他無意繼續,只得閉口。
“丫頭,你幫我給他透句話。”
“我不”
鬱荺打量着她,道:“晏祁安還爲你打人記恨着呢?不應該啊”
嚴延含糊道:“啊……”
鬱荺放下壺,拍了拍她,開心道:“那就趕緊戴罪立功吧!”
年關難過,這句話並不是隨意說說的。對於嚴延來說,天賜十五年無疑格外地深刻,因爲嚴太傅突然下了大獄。
據說是因太傅最近作的詩中意有所指,似有嘲諷聖上受制宦官之意。讓嚴延奇怪的是之前竟然一點風聲也沒聽到。所幸的是,自獄中探視歸來的嚴夫人說,父親情況尚好,告知家中不必掛念。嚴延難得拿起了書本,此時,大家唯有等。
嚴夫人常往獄中去,家中託姨娘照管。嚴延雖小,亦是長姊。嚴夫人走時也特地囑咐:“你祖父年紀大了,你父親的事暫時未敢告訴他。你這幾日如常到上房請安,別說漏了嘴。”
嚴延暗忖,父親若是十日內回家還好若是十日有逾,恐怕也瞞不住。
到了立春,嚴父的案子下來了,性命無憂,只是太傅一職保不住了,全家被貶恐怕在所難免。嚴家幾代在京爲官 ,到了嚴延這一代連四九城也沒出過。這片土地養了她十年,雖然冬日太冷,春日過短,但仍有可愛之處。她時常在四月天裡隨父母出門踏青。護城河畔的楊柳剛剛有了嫩芽,在和暖的春光中閃着金綠色。那時爺爺打盹起來,見她拿着風箏“呼啦啦”地跑進來,便咳一口痰,衝她罵:“房被燎了?”
可現下那口痰似乎咳不出來了。
嚴父尚未釋放,而家中已亂了。老爺子一日搗完藥歇午晌便未起來,兒子下獄的事終究是沒瞞住他。從那日起,他便沒下過上方的那張炕。
請來的大夫只說老爺子有些心火,讓家人仔細照料,而嚴延感覺,他的臉色遠不及他的語氣輕鬆。
偶爾祖父醒來時,神志尚是清醒的,甚至有一回還不忘叫嚴延到跟前:“我是沒力氣再看着你了,莫瞎偷吃我的山藥。”讓她十分哭笑不得。
“長姊,長姊!”
嚴延醒來,見五弟趴在她牀頭,第一反應是有些窘。先披了件衣服,問:“怎麼一個人來,你房裡的小丫頭呢?”
五弟說:“都在爺爺那裡呢,爹爹回來了,大家都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