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祁安見到的便是這一番情景。待嚴延聽到他有些刻意的咳嗽聲時,止臨的額頭已然有些紅了。
而嚴延當時腦中浮現出的一句話確是“哦……老燕子來了……”
晏祁安平生面對千軍萬馬,統帥沙場尚未有頭疼的時候,然而教導止臨,卻總是無從下手。
回去的路上止臨在馬上小聲開口:“二叔,回家能不能不別告訴母親。”
晏祁安緊了緊繮繩,淡淡道:“你母親總要問起。”
“我自己磕的。”
祁安終於停住了馬,止臨惶恐地從他懷中探出了頭。
“從今日起,每日早起一時辰隨祝師父習武。”
“是!”
嚴延本以爲那天的事她最輕也得落個罰跪祠堂的罪名,誰知風平浪靜的過去了,倒讓人有些受寵若驚。於是她在爺爺面前伏低做小了小半月後又歡天喜地變回離經叛道的嚴大小姐。
嚴家老爺子颳着他杯口的茶葉沫,老神在在地嘆氣:“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嚴延正從上房的窗下過,聽到此話,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忙扣着窗棱往裡問:“爺爺,後小門賣糖炒栗子的來了!”老爺子中氣十足地道:“要桂花味的!”
嚴延一笑,往後小門跑去了。
他們祖孫二人無甚相似,但難得都好吃,老爺子閒來無事喜歡搗個藥,嚴延則只在乎藥材裡哪味味道還不錯。她父親有幾房妻妾,只是沒有嫡子,因母親去得早,她實際一直歸嫡夫人照管。嫡母每日要到上方請安聽訓,伺候老人用飯,時而帶上嚴延。後來次數多了,嚴老爺子才發現,山藥比從前少了許多。於是撫須一笑,似有神會。
當時,嚴延四歲,被自家爺爺罰抄了一百遍《碩鼠》。
天賜十五年的冬天有些肅殺。京城格外的冷,聽說聖上的病情似乎不太明朗,今年小年夜的宮宴可能不會辦了。宮中沒有大辦的打算,羣臣誰也不敢出頭。嚴府更是連戲班都沒請,只是一家人聚在花廳吃頓年夜飯。嚴延覺得,除了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玩兩日,見到平日不怎麼打照面的姨娘,也沒什麼不同。
走完了芝麻秸,裡屋的弟妹們在和小丫頭們玩擲鶻子。她趁着一旁的姆媽打盹,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熱燒酒,捂在手裡取暖。
院中隱隱有煙花嬉笑之聲。嚴延看着窗上的霜條,抿了抿酒,隨着那股熱度在胃中化開,她突然想起了鬱荺,這樣的日子,那人吃不到鴨舌和燒酒真是太無趣了。
初五的上午,嚴延窩在炕上數今年的壓歲錢,前院有小丫頭過來傳話說:“家裡來了客人,老爺請大姑娘過去。”
母親正要給她穿戴,嚴延問來人:“我懂什麼,怎麼想起來叫我?”
小丫頭只道:“似乎是姑娘官學中的同學。”
嚴延下意識“啪”地一聲撥了下指甲,見嚴夫人瞪過來,她忙理了理袖子歪頭笑:“那咱們快走吧,別讓父親等。”
出了門,那小丫頭給嚴延掖了掖小帽,笑道:“姑娘別說,您穿這身紅的到和那小公子像一對年畫上的娃娃。”
嚴延徹底沒了精神。這雙“燕子”總算找上門來了。她也算是躲得過初一,沒躲過初五。心想着,前面一挑簾子,一襲黑袍撞入眼底。嚴延順着那人金色的鑲領往上看,一雙眸子如冰如雪的清澈深邃。
似乎每次見到他總是一身黑衣,而黑色而格外的襯他。
“晏小將軍還朝之後,老夫一直未有拜訪,實乃失禮了。”
“太傅客氣了,您乃國之棟樑,理應是晚輩登門請教。”
……
坐在下首的嚴延聽着二人你來我往的客套,晏祁安彬彬有禮,與那日看她的黑臉判若兩人。晏止臨坐在她對面,許是凍得,他臉頰有些紅。嚴延眨了眨眼,低頭玩腰間的荷包。
“令媛冰雪聰明,進退有禮,可知太傅教導有方。”
冷不丁被點到名,嚴延忙擡了頭,見晏祁安一臉泰然地說着假話,一時不敢答話,只是惶恐地衝着父親一笑。
嚴太傅彷彿纔看見她,將她叫到身前詢問了幾句“今日飯用得如何”的閒話,嚴延一一答了。
太傅笑道:“正好止臨在,你二人屋裡玩去吧,不必在這立規矩了。”
一旁還有人在,嚴延衝止臨一笑道:“隨我來吧!”扯着止臨便往後屋去,還順便從晏祁安面前的盤中順走了一把瓜子。
出了門,嚴延將手一甩,卻沒甩掉,回頭“咦”了一聲,“放手!”
止臨乖乖鬆手。
“你長了一歲,腦子沒長,力氣倒大了。”
止臨道:“我練了兩個月的拳。”
“挺好。下回司馬爻再找茬,你直接打回去就是了。”
止臨笑道:“嗯,二叔也是這麼說的。”
嚴延腳步一頓,轉頭問他:“你二叔罵我了吧?”
止臨臉一紅,搖搖頭。
“那他罵你了?”
止臨亦是搖頭。
嚴延低着眼,半晌才道:“他對你倒是好。”
忽而,嚴延眼前的雪景一晃,視野頓時高了起來。她被一雙手臂攔腰撈了起來。
“怎麼半天才到這裡?”
嚴延轉過腦袋,望着眼前那人,有些回不過神,她的手下下意識抓住他的裘袍。
“二叔,嚴延在問我……”
“我聽到了。”他低頭望了眼難得臉紅的嚴延,道:“我不於小童計較。”
嚴延喃喃道:“誰是小童。”
晏祁安有些好笑,心中暗覺這女孩的確刁蠻,心性未定。
嚴延被裹在他的袍子裡,暖融融的,忽然探了探頭,一下磕在了晏祁安地下巴上,頓時疼得齜牙咧嘴:“我是嚴延!”
祁安一手抱着一個,一手牽着一個。下巴很疼卻揉不得,只得幹瞪着嚴延。
止臨見二叔又沉了臉,趕忙道:“二叔,你不是說想看看嚴府後院的臘梅嗎?”
祁安瞥了侄兒一眼,嘆了一句:“從前官學中也有臘梅,只可惜現在你們看不到了。”
止臨問:“是砍去了嗎?”
“否,那院子被封了。”
止臨想了想,正要開口,卻被祁安制止,又聽祁安問嚴延:“你怎麼不說話?”
嚴延笑道:“我想起那年我路過禁庭時,裡面確實有香味。”
止臨接口道:“可惜那裡有瘋人,我等進不去…”
“止臨!不可瞎說——嚴延是個女孩,要害怕的。”
止臨惶惶地住口,不安地打量着嚴延。
嚴延笑得一派天真道:“晏叔叔真好。”卻忽而想起了一個細節:那日在官學碰到晏祁安正是在去禁庭必經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