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延起得很晚,一睜眼看到頭頂垂下的牀幔,卻已想不起昨夜自己睡下的場景了,好像她昨日還從牀下掏出了鬱荺,真是一個詭異的夢。
正發呆,嚴廷推門進來,詫異道:“長姊,你怎麼還沒起。”
嚴延擺擺手:“你自己玩吧,我再躺會。”
嚴廷一時無聊,便脫了鞋爬上牀來鬧她,卻突然“咦”了一聲,從嚴延枕下拿起一個紙包,“這是什麼?”
嚴延拿過來,還未細瞧,只覺手上有些粘,趕忙坐起來打開紙包,栗子,已然隔了夜了。
嚴廷道:“聞着像糖炒栗子……怎麼最近總遇上栗子?”
嚴延捏着那包涼了的栗子,喃喃道:“看來是真的……”
“長姊,你不會也遇上瘋人了吧?”
嚴延一驚道:“什麼瘋子,他早不瘋了。”
嚴廷奇怪道:“前幾日姆媽帶我上街,就有一個人,瘋瘋癲癲的,要給我糖炒栗子。”
嚴延:“那人一臉狐狸像,後面跟着一個大鼻子?”
嚴廷拍手道:“果然我們遇到的是一樣的人,長姊,你說,他們是不是竈王爺變的?”
嚴延有些好笑,並不答言,只挑了一個栗子撥給嚴廷,有自己嗑着吃,栗子有些溼軟了,糖津還粘在上面,她舔舔嘴脣,覺得難得的甜。
半月後,彭將軍自豫州反,與燕京之軍成南北夾擊之勢,京師只在毅王囊中,大家心中都明白,京城易主,就在今年了。
天賜十七年六月,毅王入京,九千歲自盡,聖上下了兩道聖旨,一道罪己詔,一道傳位給三兒子。毅王接旨亦是伏地痛苦,稱己不孝。言此番起兵只爲清君側,如今閹臣禍患已除,自當以死謝罪。總之,折騰了半個月,幾番推脫之後,毅王總算是接旨登基,奉聖上爲太上皇,移居清泉宮。
晏祁安獲封驃騎大將軍,一時炙手可熱起來。只是大家更關注的卻是剛剛平反的鬱家,鬱家二房庶子,當年大獄裡瘋了的孩子早已成了人人口中的梓耘公子,傳說正是潛入宮中帶出了虎符,又隻身南下勸歸了彭帥,毅王登基,少了此奇謀之士是萬萬不能的。
鬱荺最近有點忙,總是推不掉,忙不完的應酬,見不完的大家閨秀。嚴延捧着他的信,看到一句“恨不得躲到醉春樓裡”時,一陣惡寒,恨恨地摔了信道:“他根本就沒把我當成閨閣小姐!什麼都寫!”摔完不忘默默腹誹:找誰不好,偏找晏祁安送信。搞得像私相授受一般,平白讓人誤會。
晏祁安倒是一派理所應當,彷彿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嚴延見他時詫道:“你怎麼還在豫州,沒進京嗎?”
“這裡還有些事務,拖住了。”
嚴延笑:“可惜了,那豈不是趕不上皇上大封羣臣。”
祁安笑道:“那些不過是名號。”
是啊,他手裡掌着晏家軍,自然看不上那些。
嚴延揚了揚信封道:“要拆開檢查嗎?”
祁安不解,嚴延道:“閨中私收信件是大忌,由你做見證,日後就算翻出來也可以辯白辯白。”
祁安神色有些古怪:“那恐怕是越辯越黑。”
嚴延拆了信道:“是啊,驃騎大將軍替梓耘公子給我送信,傳開了豈不羨煞京中閨秀。”
祁安亦笑:“你也就快是京中閨秀了。”
嚴延一眯眼:“什麼意思?”
祁安從紫藤蘿下站起來道:“我不坐了,你快看信吧。”說罷,從角門出去了。
嚴延不以爲然道:“吊人胃口,無趣。”
將過中秋時,京中的旨意到了,嚴父官復原職,仍任太傅一職,嚴家上下自是一片歡喜,不日便打點行裝,與親友辭行,嚴延才知曉,晏祁安已然在返京的路上了。不是因爲朝政,卻是家中夫人病了。晏祁安成婚三年,可惜比大禹還不如,大禹好歹還“三過其門”,他則是連家門都少見。
這日是回京後的第一個十五,夫人小姐了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逛廟會,嚴夫人嫌太鬧騰,但有受不了一家幾雙黑亮的眼睛,只得吩咐幾日後去萬壽寺上香。
“我隨你父親在外面時整日盼着還京之日,現在總算回來了,也該去還願。”
嚴延並不十分信佛,只是喜歡寺院大殿四角的鈴鐺和那股檀香味。左右可以出門,素食素齋都可以忍耐。
到了萬壽寺,照例是先聽講經,只是幾個小的坐不住,並不配合,嚴夫人只得先帶幾個弟妹到後堂。一時只留嚴延一人在前面上香。這樣氤氳的煙霧中,她沒想到會遇到晏祁安。
這樣一個一身人命的將軍踏足佛寺是在太令人費解。然而對方顯然沒心思跟她解釋。嚴延剛張口,一聲“誒”就被捂在祁安手裡,而後耳後一熱:“噤聲。”嚴延覺得自己的耳朵一定紅了。他躲誰?刺客?仇家?
堂外有了輕輕的腳步聲,嚴感到身後的人一僵。於是,祁安還沒反應過來,已被嚴延一把塞進香案下。她自己隨即跪回蒲團上,雙手合十唸唸有詞。
那腳步很輕,嚴延心中有些打鼓,繼而聞到一股淡淡的馨香。嚴延暗忖:“這刺客還有些女氣的習慣。”待那腳步聲停在了身後,嚴延緩緩回首——一位女郎。
嚴延愣住了,難道晏祁安躲的是這女子?看來不是什麼國仇家恨,而是兒女情長。嚴延從下往上用目光將這女子一溜,對上一雙杏眼,而那眼睛的主人亦在打量她。
“嚴家小姐?”
嚴延不自覺地摸摸臉,問:“我很有名嗎?”
美人一笑:“我們幼時同在官學,妾身柳氏,不知嚴小姐仍記得否?”
嚴延不好意思說不記得,只得點點頭道:“小姐的確面善。”一時又細細想,柳氏,柳媛?
“嚴小姐孤身一人在此?”她往佛堂四處打量了一番。
嚴延點點頭,笑得無辜:“我隨家母前來還願。家母方纔剛剛往後面去尋無方大師了。”
美人有些失望,又馬上對嚴延笑道:“如此,是我唐突了,就不叨擾嚴小姐了。”隨後嫋嫋地去了。
嚴延目送着那纖瘦的身影漸漸消失,才咳嗽了兩聲道:“人走了,出來吧。”說着掀開桌布。晏祁安一個七尺男兒,窩在桌下相當的不適,挪動了半天才把自己挪出來。
嚴延問:“方纔那是柳媛?”
晏祁安沒什麼表情,只點點頭。
嚴延奇怪道:“她堂堂郡主,出門怎麼不帶個丫鬟跟着?”晏祁安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維,正在發愣,又聽嚴延道:“不過尋情郎確實一個人更方便。”
祁安:“你誤會了。”
嚴延笑道:“哦……我還奇怪你怎麼會來這種地方。”
“替內子求籤。”
嚴延一怔,她纔想起有這麼個女子。晏祁安神色疲憊,她聲音不由緩下來:“病去如抽絲。尊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想來等回暖之後,也許自然就好了。”
晏祁安面色稍,道:“不過是亂投醫罷了。”
嚴延道:“我…家裡也不認識什麼名醫,幫不上什麼忙。”
“你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了。”
見晏祁安目光掃過那桌案,嚴延忙擺着手,不好意思道:“咳,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一時兩人都不說話了,嚴延猶豫道:“那……我去後面找母親了。”
晏祁安勾了勾嘴角,點點頭,嚴延一行禮,埋頭去了。晏祁安見少女走得極小心。心中不由好笑,他想起初見時她叉腰彪悍敲打止臨的小模樣,不覺莞爾。時光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可以不動聲色地賦予一人溫柔的秉性。讓人無由驚豔。
京都正是深秋時節,遠山一片蒼蒼,映着藍天,無限疏朗,他腦中卻蹦出兩句不相干的詩:豆蔻梢頭二月初,娉娉婷婷十三餘。
誰知下山時,嚴延又遇上了柳家的馬車,兩家的夫人不免又要相互寒暄一番,待嚴夫人讓嚴延出來向柳夫人行禮時,她見後面的柳媛低着頭並不敢看她。嚴延福至心靈地一福:“多年未見柳小姐,不知一向可好?”
柳媛聞言擡首對她一笑:“勞小姐掛念,媛一切安好。”嚴延聞言方知她溜出來找晏祁安確實是秘而不宣。看來少女懷春之時是無理智可言的,即使晏祁安有家室,亦不能阻擋這份熱情。
這廂嚴夫人正盡心盡力地誇獎着柳媛的美貌,嚴延看着佳人含羞,有些微微嫉妒,她依稀記得柳媛比她大三歲左右,年少在官學時,每每柳媛一到,男孩子們都會微微收斂,裝也要裝出一副溫文公子的態勢。司馬爻那樣驕傲的人也變得和藹可親起來。聖人說:“食色性也。”嚴延好吃,將心比心,亦對此頗爲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