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江上風急雪吼,莫昊遠的怒喊卻清清楚楚傳進每個人的耳中——
“他是夏國的三王子!炎陽王澹臺燕起!”
寧兒的心窩上像驟然捱了一刀,轉身怔怔看着眼前的男人。
鵝毛般大小的雪片夾在寒風中撲到她面上,割得她細嫩臉龐有些疼痛,更幾乎讓她睜不開眼。但是,她還是努力睜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難怪,難怪他恨屠殺三萬青州城民的莫昊遠入骨,難怪他咬牙切齒地說要踏平煌國江山!
可是,忘的了嗎?
冀陽王都郊外他笨拙的安慰,野店茶棚裡那盤爲她要的桂花糕,賓化小客棧裡那套粗布紅衣,密林裡他爲了救自己而受傷,明州城裡衣不解帶的看顧和那隻作爲禮物的冰兔……
他的惱怒他的憤恨,他的憐惜他的溫柔,他的眸子他的薄笑……那些溫柔得讓她心暖的點點滴滴,俱都出自這個男人……
到底是她的傻還是他的癡?
那驟然生出的與他就此同去的念頭讓寧兒嚇了一跳,卻也驀地領悟到——面前這個眸深似海的男人,與自己的羈絆,竟已牽得如此深了!
燕起定定望着她驟然慘敗的臉色,眼中深情之色再無掩飾,沉聲道:“寧兒,跟我走!”
莫昊遠眼見此情形,眯了眯眼,忽又將三支羽箭搭上大弓,將弓拉得滿了,這次竟是三箭連發!
三箭同時飛來,更帶了嗚嗚破空之厲響!這三支箭來勢甚是勁猛,分別向着燕起上中下三路而來,當真是要將他生生釘死的狠厲絕辣!
倏忽間不知從何處出現一道黑色鞭影,“唰唰唰”三聲,將三支疾箭打得落入江中,竟是姬風不知何時從腰間抽出了軟鞭,將莫昊遠的羽箭擊下!
此時船已過了江心,航駛速度又復快了起來,對岸情況已是可見。
忽聽馬蹄奔馳聲響,只見對岸出現一隊戎裝人馬,當先一人正是青鋒!
只聽他揚聲叫道:“休得傷了三王子!”一聲喝罷,眼見主子勢危,青鋒等人便紛紛張弓射向莫昊遠的座船!
那一聲“三王子”讓寧兒心上的熱流迅速退了去,身上又漸漸冷了起來,徹骨的寒意衝得她只覺得身子一陣一陣發麻。
濁浪打來,船身竟是大大一晃,只聽一聲慘叫,竟是那搖船的船公被莫昊遠一箭貫穿腦袋,掉入江中去了!這船無人駕馭自是更加兇險萬分,竟開始在江中打起轉兒來!
姬風大叫一聲:“不好!”連忙掠去掌舵。
不料又一個浪頭打來,他只堪堪握住舵把,前舷處的寧兒一個站立不穩,竟然向江水中跌去!冰冷的嵐蒼江水瞬間從四面八方侵襲她的身體,慌亂中她試圖穩住身形, 但船舷滑溜冰涼,只險險抓住一塊突出來的木掾。
“把手給我!”一聲勃然怒喝,一隻大手急急遞了過來,燕起平日裡低沉的聲音此時嘶啞起來,剛毅俊臉上竟第一次出現了自相識以來她從未見過的焦急神情……
一雙凌厲眸子穿透雪幕直直的盯在她臉上,透着難以忽視的惶急。
莫昊遠見寧兒突然落水,心中自是大急,但燕起那番話語在耳中卻聽得真切。心中想起十年之前的恨事,竟怒得一雙眼睛都紅了,當下恨聲叫道:“寧兒!你若是我莫家女兒,便是立時死了也不能受他的恩惠!”
寧兒聞言狠狠咬脣,大眼裡浮上酸澀之意,悽聲道:“你我既是這般身份,便註定不可以……”
“我要你!那便誰都不能帶你走!”燕起的語氣暴躁起來,手卻遞在那風雪中,穩重得彷彿永生永世難以移動半分毫釐。
這手,是一個抉擇,一個如果牢牢握住的話,連她自己都不知對錯與否的抉擇!
燕起那振聾發聵的話語,讓寧兒一時恍然,一瞬息之間,眼淚竟毫無過程的掉了下來。
凍得已成紫色的脣兒的開開合合,終於對燕起吐出一句話:“你這是、何苦……”
一句話未完,便突地哽住……
她不知道自己此時哭是沒哭,只知道冰冷的霜雪和着江水劈頭蓋臉打在臉上,一片溼冷。攀着木掾的小手此時竟已凍僵得隱隱顯了青色,濁浪連番打來,僵硬手指終是再也攀不住溼滑木掾,浪頭再次拍過,五指竟生生鬆了開來!
“寧兒!!”燕起與莫昊遠齊聲大喝,燕起健臂猛地伸縮,死死抓住寧兒已凍得僵直的手臂!船尾的姬風一襲白色身影驚鴻般急速掠了來,黑色長鞭迅速甩出,急急纏住寧兒手臂,咬牙用力回拽將她甩上船來!
燕起一把接住,將她狠狠摟在懷中。此時只覺得一顆心子猶自“砰嗵”猛烈跳動,方纔一刻寧兒的落水,竟比他在沙場之上面對千軍萬馬還要來得驚心動魄!
眼見燕起所在之船已堪堪到得對岸,莫昊遠知是已追不上,當下厲聲喝道:“莫寧兒!你若跟這賊子走了,從此便不要再入我莫府門來!自當我莫家沒你這般女兒!”
寧兒此時已凍得渾身僵硬,牙關咬得死緊,竟連說話也不能了。
燕起向她面上望去,見她眼中滿是痛苦矛盾之色,更是死死將她擁緊。
寧兒閉目顫抖,不敢,也無法擡頭去看舅舅面色。
腦中一片昏昏沉沉,心中卻覺得這一刻只恨不得自己被浪捲了去纔好!
姬風抹去一頭大汗,叫道:“好了好了,這邊已不是煌國地界,可算是能喘口氣!”說罷當先上得岸去。
燕起抱着寧兒躍上岸來,一衆黑衣侍衛早已下馬單膝跪地,“屬下來遲!請三王子責罰!
冷眸一掃,燕起張口道:“罷了!速速去找個安全地方,一切等安頓下來再說!”說罷回首去望猶自在江心的莫昊遠,眼中透出凜冽恨意。
青鋒急道:“三王子,那江中船隻……”
燕起咬牙,冰冷聲音像是從牙縫中一字一字沁出,“今日就此作罷,他日再見,便是你死我活!”
話一出口,突覺懷中嬌軀一顫,知寧兒心中惦記着方纔莫昊遠所言,忙伸手撫了撫她纖瘦背脊,溫聲道:“什麼都別想,只要跟着我就好。”
他的語氣沉穩而篤定,帶着不能不讓人相信的強大懾服力。更有一腔似乎如何也倒不盡的深情,比那嵐蒼江水更能讓人溺斃……
寧兒在燕起懷中聽了這話,一時間眼中淚意滂湃洶涌而來,身上打着哆嗦,心裡卻像燃燒起熊熊大火,燒得她心口發疼,胸口更是鼓譟起來,淚珠兒先於意願,噼噼啪啪落下。
她瑟瑟發着抖,卻將身子向燕起懷中更深得貼了去,那熨帖而溫暖的胸膛,似乎能在瞬間把她所有憂傷與不安,全部化成綿長不斷的溫柔與憐愛!
燕起將她擁得更緊,低首吻上她額心硃砂,灼熱雙脣帶着似乎能將她焚燒殆盡的熱意,賭咒般,起誓般,一字一頓——“從此以後,天崩地陷,都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