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幾乎不敢相信,反覆地看了看,還是這個意思。
“這是他親手交給你的?”
馬車外黑衣冷峻的男人冷冷點頭,“主子說了,請務必給予回覆。”
“他又不是找我,怎麼要我給回覆?這事兒可大可小,你家主子也不給我們一個思考的時間啊……”
我嘆口氣,卻沒注意到,對方在聽我說“我們”的時候,微微一沉的臉色。
璃浪伸手把信拿了過去,眼光掃過一遍,眉頭已經皺了起來。
“你家主子,是不是已經廣撒了英雄帖?齊聚天霰峰?竹邪,你怎麼允許他胡鬧?”
竹邪苦笑着攤攤手,“天霰峰雖說是我一個人的,但是像憂兒、蘭雍也算是半個主子,我估計澈漣是跟蘭雍商量過了,就算我不在,澈漣也可以自由出入,在天霰峰邀你來場比試自然不在話下。”
是啊,以蘭雍的性子,絕對做得出來這種事情,就算天下大亂了,該看的熱鬧也還是不能少的。
冷峻男子半晌沒有說話,看向璃浪的眼神裡有着驚訝——能猜到他主子行爲的人,他們一直以爲只有應大人一個人,原來眼前這個容貌氣度都不輸主子的男人,也同樣是最瞭解主子的人之一,難怪會是讓主子都忌憚的對手。
璃浪幾乎不假思索地猜出了澈漣的行動,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做澈漣的對手,這大概也是澈漣寫這封信來的原因之一。
但我還是無法理解澈漣的行爲,蕭麟在戰場失蹤,我當然知道是爲什麼,可是,就算他失蹤了,仗還是要打,他怎麼會在這個關鍵時候做出這種匪夷所思的決定?
“你們怎麼能任着你們主子這番胡鬧?現如今的局勢難道你們就不明白?應龍呢?他不在你們主子身笨”
“主子胡鬧的機會也不多了,就算應大人在,也不會阻止主子的。”
我和竹邪不約而同地心頭一跳,脫口問道,“什麼意思?”
然而那名不卑不亢地說了一番意義不明的話的男人,又眼觀鼻臂心,不說話了。
璃浪盯着那封信,上面只有一行字——九月二十九日,天霰峰,敢來否?
“告訴你主子,我答應了他的邀約,這恩恩怨怨到最後總是要了結的,這樣的結局也不錯。”
“是。”
待那男人走後,竹邪立即讓馬車直接前去天霰峰——只有幾天時間,要見了我父親再去天霰峰肯定來不及了。
我一把抓住璃浪的手腕,有些生氣。
“你是不是看出了什麼,幹嘛不告訴我?”
璃浪拍了拍我的手,微微笑着,面龐明媚,只是眼底卻縈繞着一絲陰暗的憂慮。
“不是不願告訴你,只是這也就是我的直覺,怕不準,這趟天霰峰,你還是和我一起去吧,回頭我們再去見岳父,可好?”
“去,誰是你岳父?”
我面龐微紅,一把丟開他的手,被他低低一笑,又重新抓了回來。
“我不會再次把你弄丟了的……”
前去吩咐的竹邪回來了,正好看到了這一幕,二話不說,一把打掉了璃浪的手。
“臭小子,敢佔憂兒的便宜?別以爲我爹同意見你了,你就算身份定下來了,告訴你,澈漣雖然做了一些讓爹不滿的事情,可還是爹最喜歡的弟子,你要是將他打輸,我爹未必高興,要是輸給了他,你也別想翻身了,我看哪,你最好還是趕快想想怎麼辦吧!”
竹邪說的雖然誇張,可也是事實,不論是輸是贏,最終璃浪面臨的都是一個難題,只是,看着他淡定的笑容,我覺得還是應該相信他。
天霰峰我去過很多次,可是印象最深的只有這最近的兩次。
而這短短的兩次之間,便經歷了世事的輪轉,人還是那些人,風景還是那樣的風景,可是在不經意間,已經改變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峰頂相聚,每向上一步,便覺得呼吸困難,這就是天霰峰的峰頂,在加上險峻陡峭的峰壁,除了極少數高手,的確沒有人能跨越這人類的極限。
而如今,五人缺一,蕭麟是永遠也不會再參與這樣的聚會了。
雲霧繚繞,潔白的雲彷彿就在腳下,蔥翠慢慢單薄,薄薄的積雪露出來,逐漸加厚,最終,我一躍上了峰頂。
沒有人知道,天霰峰的封頂,卻是一處被聳立的峭壁包圍着的光滑平臺,積累的冰雪長年累月地凍結,慢慢形成了一大塊一大塊的冰石,晶瑩剔透,寒徹心扉。
此時,那冰石上站着一道修長單薄的身影,裹着一襲雪白的狐裘,在寒風中擺動,彷彿一杆高細的翠竹,不勝強勁的風力,搖搖欲墜。
我終於明白,那送信的男人,說的“胡鬧的機會也不多了”,是什麼意思。
淚水從面頰處滾下,還沒有感受到熱的溫度,便已寒透刺骨。
天人一般的容顏已經凋零,任誰也看得出,那形銷骨立的身軀,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生命力,也許,只剩下最後強撐的一口氣,只那曾經淡漠如天上浮雲的氣質,卻自始至終未曾改變。
“師兄……”
淚水漣漣的人,是我。
澈漣微微一笑,蒼白的面龐霎時綻放出絢麗的光彩,彷彿又回到了往昔那無憂無慮的歲月。
“憂兒還肯叫我一聲師兄麼?”
“你一直都是我的師兄!”
“有你這句話,我……”澈漣悠悠地嘆口氣,沒有說下去,慢慢看向璃浪。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你的邀約,是璃浪的榮幸,璃浪怎會錯過。”
璃浪仰頭看着高處的澈漣,心底不知是何滋味——他和澈漣,如果出生在不同的時代,那麼定然都會成爲名垂千古的帝君,可是,生在同一時空,終有一人,會永遠沉淪在歷史的無盡歲月中。
“你這又是何苦?”
竹邪抱着劍,跳到冰石上,一把掀開澈漣的兜帽,烏黑的長髮霎時在風中揚起,彷彿真的要化作一朵浮雲,凌空而去。
澈漣沉靜的目光格外深遠。
“沒什麼,只是要證明一下,天日走到如今,也並非全部是我的錯。”
“沒有人把這個責任強加給你,你已經竭盡所能了,可是前面兩位先帝,造的孽太深了,你一人之力,怎麼抗拒得了天下的變遷?”
竹邪拍了拍澈漣的肩膀,所有的恩怨,彷彿都隨着這冰冷的狂風飄散,說到底,他們也是有血緣關係、深處之情的親人。
澈漣淡淡一笑,天下與自己,他總得贏一樣!
那一場比試,讓身處半山腰的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輩,無不心驚肉跳,青天下只看到那雲霧繚繞的深處閃爍着一道道青電般的白光,彷彿是暴雨中的閃電,每一道白光,伴隨的都是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據說從峰頂滾下來的冰石,愣是毀了鳳少的半個莊院。
因爲發生在高不可攀的天霰峰頂,因爲四位當事人的沉默以對,武林中衆說紛紜,賭咒發誓,卻沒有任何人知道具體真實的過程。
只是,比試的結果,卻傳遍武林——澈漣先生贏了!
五大奇人,多年來一直被猜測着誰纔是天下第一,終於在那戰火已延燒到尾聲的時候,分出了真正的勝負!
澈漣個人的修爲,已臻至絕境,數百年後,依然無人能夠超越!
於此同時,失去蕭麟的戰場,因爲應龍的加入,重新陷入了膠着狀態。
用澈漣的話說,就是——“璃浪,一個遭受戰火蹂躪、日暮途窮的天下,和一個百廢待興、生機勃勃的天下,你該如何去爭取呢?”
他們都沒有絲毫的保留,也許誰都明白,這樣傾盡全力的比試,再也不會有了!
竹邪掀起斗篷,將我緊緊地護在懷裡,一道道傷人的劍氣劃過他的四周,他在沉默中明白,這一場比試沒有任何懸念。
我抱着竹邪,黑暗中,任淚水浸透了竹邪的衣裳。
這一生,無數次流淚,無數次傷心,這一次,卻是已經無心可傷。
青天暈染上昏色,天空開始飄下雪花!
最後一劍,澈漣毫不猶豫地刺進了璃浪的胸口!
竹邪放開了我,我慢慢擡頭,心彷彿要跳出了胸口。
細細的血溢了出來,璃浪的臉色同之前的澈漣一樣蒼白,而鬥過千餘招的澈漣,臉色異樣地起來。
雪花飄在我們的頭髮上,肩上,衣襟上,劍上。
澈漣放開劍,笑了,那種舒展開的微笑,彷彿終於放下了所有灰暗沉重的負擔,彷彿冬夜裡第一朵臘梅的綻放,第一朵雪花的盛開。
他重重地向後倒去,就好像那書中說的,玉山將傾,可我從來就沒想過,澈漣也會倒下嗎?
竹邪迅速上前,一把抱住他,淚水噴薄而出——我也沒有想過,竹邪會哭。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璃浪流淌的血,澈漣倒下的身軀,他們都在我面前,我卻覺得冷得渾身麻木。
“過來,憂兒。”
澈漣低低地叫。
我挪動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靠近澈漣。
澈漣的聲音很微弱,我不明白,他贏了,爲什麼卻好像輸了。
他的手冰涼,臉色幾乎白得透明,凹陷的眼眸依然漆黑得望不見底,可看着我時,依然能感受到溫暖,暖得讓我想流淚。
於是淚水就這麼滾了下來,不受控制地,毫無阻隔地,在他的面前,我從來就沒有什麼形象。
“憂兒,還恨我嗎?”
我拼命,那些曾經的過往,經過了這麼多人生挫折的洗禮,早已磨去了原本的顏色,其實不過是小小的彆扭,怎麼可能是恨呢?
我怎麼可能恨你?
“不恨就好,其實,我很後悔,第一次見到你和他在一起時,我就後悔了,我以爲,我放棄的人,會在原地等我回頭,卻沒想到,會有別人,牽走那懵懂的小人兒,教會了她,什麼是真正的愛。”
多少次午夜夢迴,輾轉反側,告訴自己,選擇天下放棄她,是正確的選擇,可是當天下失去了最後的吸引力後,他才發現,心底的夢裡,竟然是全是那小人兒的身影。
“憂兒,應龍在南方戰場,手裡有個皇族宗室的孩子,我一賺他就會扶那孩子上位,這些都是我吩咐的,只是南方的勢力,只能臣服於你,往後,你要好好扶持雲家,光有一個鳳谷做你的後盾是不夠的,帝王的心,有時候並不由己,鳳谷在明處,雲家在暗處,你才能保證一生無憂——我能爲你做的,只有這些了。”
我一生無憂很重要嗎?如果可以,我願用手裡的所有換你的平安!
歲月從不告訴我們什麼是錯的什麼是對的,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從來不認識你,那麼,我不會心痛,你也不會凋零。
身後,帶着血腥味的溫暖身軀輕輕抱住了我,無言地安慰着我,彷彿預示着我將要面對的未來和人生,鮮血伴隨了我一生,而溫暖也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你和我的人生結束了,剩下的,便只是鳳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