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文韜早就有所發現,但他一直沒吭聲,此時他看了一下後視鏡,報告:“楊市長,不知怎麼回事?後面有兩輛車一直跟着。我們停,他們停,我們走,他們走。”
這楊志遠沒注意,楊志遠一路關注的是農業,省道車來車往,楊志遠並沒有關注車後,楊志遠問:“跟多久了?”
鄺文韜說:“我看從我們進入這個縣開始,就跟着了。”
楊志遠點點頭,明白了,肯定是該縣的書記、縣長已經知道了他楊志遠的行蹤了。但沒有他楊市長的明確指示,不知道楊市長的目的何在,書記縣長不敢主動湊上來,因此不緊不慢地跟着就很有必要。
楊志遠想了想,指示鄺文韜靠邊停車,讓邵武平向後轉,跑步前去告知車後的書記縣長,不必跟着了,楊市長今天只是路過此地,不作停留。既然來了,正好現在市長有一個題目需要交給書記縣長去做:這麼多農民都在種植西瓜,今夏西瓜一旦大豐收怎麼辦?怎樣避免本縣鄉親重蹈前年娃娃菜大豐收的覆轍?楊志遠說,告訴書記縣長,這個課題很重要,楊市長過兩天到縣裡,會有一個論證會,希望到時縣裡拿出切實可行的措施出來。
邵武平跑步前去,沒一會回來了:真是本縣的書記和縣長。
楊志遠問:“課題告知了?”
邵武平說:“告訴了,我還說了,市長很重視。”
楊志遠點頭,指示鄺文韜:不管他們,開車,繼續前進。
再看後視鏡,兩臺車已經摺返,再也不敢跟着,大概是回去研究市長的課題去了。
楊志遠心想,何必這樣小心翼翼,自己在社港,上級領導來了,發了通知的,以禮相待,悄悄前來考察的,楊志遠不聞不問,坦然待之,該看什麼,不該看什麼,領導自便,他和孟路軍從來都是各行其是,該幹嘛幹嘛。像這種千方百計打聽領導行蹤,尾隨領導其後,一窺領導究竟的事情,他楊志遠從來不做,何必如此,領導考察調研,肯定有其目的,該叫你到跟前問話的時候,自會打電話,你要是這般跟着,雙方都累。
但是人在官場,對於這種事情,楊志遠還是無可奈何,迎來送往這種事情,你楊志遠不喜歡,別的領導呢?也不喜歡?每個人都各有所好,你楊志遠不喜歡,並不代表其他領導也不喜歡,下級領導也就無所適從。其實要想杜絕此類事情,只能自上而下,用制度加以約束,建立健全的部門職責體系,改變現在政府的衙門作風,將各級政府建設成爲一個職能科學、結構優化、廉潔高效、人民滿意的服務型政府。那這種迎來送往以及大吃大喝的事情,肯定會爲之改變。因爲那樣一來,讓上級領導滿意不再是唯一,讓人民羣衆滿意,纔是最重要。
越野車進入江中地界,楊志遠指示邵武平:通知方煒珉,楊市長到了。不是‘順便’,是‘專程’。
邵武平不知楊志遠這話有何出處,他遲疑了一下,照實在電話裡通知方煒珉。電話那段,方煒珉也是一愣,楊市長來了,還‘專程’,雖然方煒珉相信,自己初二的楊家坳之行,肯定會讓楊市長印象深刻,楊市長遲早會有一趟江中之行,但江中竟然成了楊市長調研的第一站,方煒珉還是一萬個沒想到。看來自己的楊家坳之行,作用超乎尋常,楊市長就此把自己記住了。於是楊市長來了,是騾子是馬,看看就知道。
車近縣城,鄺文韜放慢車速,江中大橋的一側,方煒珉站在路邊,朝這邊張望,旁邊還有一人,想來是江中的縣長。鄺文韜靠了上去,楊志遠下車,和大家握手。
楊志遠望了橋下的江水一眼:西臨江。
正是西臨江,經臨江過社港繞普天,沿途匯聚張溪河此類小溪小河,到了此處,已成規模,正式爲江,波瀾壯闊,往北,與榆江並駕齊驅,同入一湖,匯入長江,滾滾東去。
此時已過午餐時間,方煒珉問:“楊市長,是否先吃飯?”
楊志遠說:行。午餐就在縣委招待所。四大班子的主要成員接到通知後,就趕到了縣委招待所,等候楊市長接見。楊志遠微笑,與大家一一握手。他從下面上來,自是知道,下面的副縣長,想見市長一面不容易,更不用說人大、政協的副主任、副主席了,更是難得與市長面對面。於是在通知方煒珉的時候,楊志遠加了一句,在家的四大班子主要成員,大家都見見。不是因爲排場,而是因爲理解。既然來了,見見何妨,只要不行奢侈,厲行節儉就成了。
楊志遠不像別的領導那樣扳着個臉,他微微笑,握握手,基層領導不容易。楊志遠調研完成後會通市後,下面的縣市區都傳開了,楊市長對基層幹部與對百姓一樣,沒有架子,該打板子的時候絕不手軟,該親切握手的時候,平易近人,這樣的市長,愛憎分明,反而易於打交道。
午餐按楊志遠的要求,都是些尋常之菜,沒有上酒。方煒珉雖然沒敢自作主張,另行安排,但心裡還是有些不安,雖然是按照楊志遠着重聲明貫徹執行,但畢竟是市長首次光臨,不免覺得有些怠慢,方煒珉檢討:“簡單了點。”
楊志遠說:“這樣挺好。”
方煒珉看楊志遠的表情,是真喜歡,不是假意,這才鬆了口氣。
飯後按慣例要進行彙報,楊志遠一擺手,說:“這就算了,我想先看看。”
方煒珉問:“楊市長想看什麼?”
楊志遠說:“什麼都行。”
方煒珉還是那話,說江中就這情況,農業縣,沒有像樣的工業,與其他兄弟縣市相比,既沒有拿得出手的成績,也沒有什麼特色可言,尤其楊市長在此之前任過社港的書記,成績斐然,因此更不敢在市長面前班門弄斧,思來想去,本縣還真沒什麼可供市長觀看的。
方煒珉這話頗爲大膽,縣長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楊志遠並沒有就此打方煒珉的板子,說:“既然來了,方書記總得讓市長看點什麼,總不能讓市長在招待所睡一覺就回去。沒什麼成績可看,那就看點問題如何?任何事情不可能既沒有成績,也沒有問題吧。”
這回方煒珉倒是爽快,因爲方煒珉有言,請楊市長光臨指導,爲江中把脈,現在機會來了,方煒珉說:“江中成績沒有,問題倒是一籮筐,楊市長想看哪一個。”
楊志遠問:“什麼東西,最不想讓領導看見了?”
方煒珉說:“有段路,消耗了本縣不少的財力和精力,結果卻成了半拉子工程,按縣裡原來的想法,元旦通車,讓大貨車撒丫子跑,可現在這段上跑的,大貨車不見一臺,牛車倒是有幾輛,老百姓怨聲載道,春節時還聽到小孩子在玩遊戲時傳唱‘真稀罕,縣裡用了近千萬,路上汽車沒一臺,整天雨淋日頭曬,還不如拿來種糧和種菜’,說的就是這段路,嘲笑政府工作不力,當初信誓旦旦,現在成了半拉子工程,看情況,要想全線通車,只怕還是未知數,遙遙無期。”
方煒珉這是在自曝家醜。這等由於縣委縣政府決策失誤造成的問題,按說應該偷偷摸摸捂實了纔是,哪能順着市長的杆子爬,楊市長讓你說問題你就說了,怎麼能這樣。
楊志遠並沒有因此不悅,竟然還笑了笑,說:“那好,今天就看這個!”
越野車這次不開了,坐不下,換了政府辦的一臺金盃車,鄺文韜一早出發,這回就不用跟着了,好好在招待所休息。金盃車出縣城,朝東駛去,這是一條縣道,但路況與省道相差無幾,看來是新近拓寬的,兩邊樹種爲新植,剛剛露出新芽。
楊志遠坐在前排,方煒珉、邵武平、縣長、常務副縣長等官員於後排各自就坐。楊志遠一聲不吭,只是看着窗外,若有所思。衆縣級官員自然也不敢隨便冒泡,這不是春遊,可以隨心所欲,此刻衆官員都是心有惶惶,不明白方書記把楊市長引向那段半拉子公路是何用意。搞不好,是要掉帽子的,現在會通市都在傳,楊市長對方煒珉有看法,方書記這不是送上辮子給楊市長抓麼?車廂裡一時很是安靜。
江中縣城臨江靠山,與社港有着幾分相似之處,江南小城城址多爲古時縣郡,古人選址都是如此。金盃車轉過一道山樑,前面豁然開朗,一馬平川,一條新建的大道筆直向東延伸。雖然路邊有人趕着牛羊在走,但此路倒也不錯,瀝青路面,車行平穩,沒有坑坑窪窪。
車到一處土堆,金盃車停住了,因爲前方再也無路。
楊志遠自行起身:“看來這是到了。”
方煒珉點頭:“得麻煩市長走幾步。”
楊志遠笑,說:“不走怎麼辦,難道飛。”
楊志遠看到這半拉子工程沒有痛心疾首,竟然還心平氣和地跟方煒珉說笑,這種情形並不多見。方煒珉領着楊志遠爬上一處高坡,於此望去,周邊方圓上十里都可盡收眼底。
到了此處,方煒珉就有必要予以解釋了,爲什麼這條路會成了半拉子工程?原因何在?尤其必須解釋的是:爲什麼要在這樣一個不是交通要點的地段修這樣一條路,目的何在,難道是爲了拉動內需,用政府財政收入在地裡修着路玩,想以此帶動本縣的GDP?
這些方煒珉都必須解釋清楚,給市長一個可以信服的理由,要不然,市長就不會笑呵呵,肯定會有板子打下來,不會是輕描淡寫,肯定是狂風暴雨。楊市長是什麼脾氣,別人不清楚,方煒珉卻可能知道,爲什麼?因爲方煒珉初二上楊家坳給楊市長拜年,提的是什麼,磷脂口服液,方煒珉如果不對楊市長的脾性加以打聽,他不可能做到投其所好這一點。
楊志遠爲什麼一路笑呵呵,就因爲他知道,方煒珉既然把自己帶到這個地方,那麼他不會無緣無故,肯定有值得帶自己到這個地方的理由,真要是沒事找事,那這個縣委書記早就是人家的了。
方煒珉開始介紹周邊的地理:過了前面那段小山樑,就不是本市地界了,這端爲會通市,那端就鄰縣,屬普天市管轄。楊志遠曾經是普天市委常委,那個縣楊志遠知道,工業基礎不錯,比江中強了不知多少倍。方煒珉再一指來的路,說江中縣城狹長,發展空間有限,縣城雖然靠山,但很大一部分老城卻是建在原河灘之上,一到夏季,河水上漲,就得全民上崗,抗洪救災。而這一塊地勢開闊,平整,江中縣委縣政府有意於此闢一個工業園,建一座新城。
方煒珉這不是在說笑話吧,是癡人說夢?還是在紙上談兵?縣委縣政府的想法固然不錯,但就江中目前的現狀,是不是顯得很不實際,江中既無工業,全縣就靠農業財政吃飯,勉強解決了溫飽。要是江中學習社港取消農業稅,只怕溫飽都成問題,談何發展,談何建新縣城,想省市財政支持,憑什麼,就憑你江中事先修了這麼一條半拉子的大道,想藉此綁架上級政府,顯然想都別想。
方煒珉不是想綁架上級政府,但方煒珉這次打定主意想綁架眼前的楊市長。
方煒珉想讓楊志遠出面,從普天借一條道。
楊志遠一聲不吭,沒說話。
方煒珉主持修這麼一條道,想於此發展新城,應該說有些眼光,不屬異想天開。爲何楊志遠會如此認爲,是因爲這條路之所以成了半拉子工程,另有緣故。
按方煒珉的計劃,此條路並不是止於土堆,應由此一直向東延伸,過那道小山樑,深入普天市境十公里處,該處通普高速闢有一個出口,設有收費站,原來那條省道因爲是早年修建,不可能會考慮到通普高速的後來因素,屬歷史成因,經省道從江中縣城到那個最近的高速收費站,比方煒珉計劃修築的這條大道遠了不下五十公里。真要如方煒珉所願,新路建成通車,江中的這盤棋倒也活了大半。
這條新路對江中的好處顯而易見,但對那邊普天轄下的鄰縣並沒有什麼好處,純屬爲他人作嫁衣,可能還會搶鄰縣招商引資的生意。此路不是省裡的重點工程,人家肯定不願意幹,不會配合。方煒珉之所以敢動工,是因爲他與此縣的縣委書記私交頗深,按說倆人都是本地幫,一個在普天一個在會通,各自爲政,很難有什麼交集。但是倆人當年各自還是副縣長之時,曾經相聚於省委黨校,有緣,兩年裡得以同居一室,結伴學習,沒少在一起對酒當歌。現在都進步了,都成了一縣之書記,老弟的日子緊巴,苦不堪言,做大哥的怎麼着也得幫一把纔是。鄰縣的書記儘管不樂意,但被方煒珉整天追着,煩不盛煩,無可奈何,最終點頭同意。這等事情自然不是在飯桌上點點頭就可當真的,得簽字畫押,這纔算塵埃落定,讓方煒珉心安。
鄰縣都簽字畫押了,方煒珉以爲大功告成,江中這邊就放心大膽,大幹快上,舉縣修路。沒想到這邊路修通了,那邊卻停了下來,最後五公里,人家停滯不前了。
好好的,爲何會突生變故,也是事出有因,鄰縣的書記本來就對修這麼一段路心不甘情不願,字是簽了,但不可能像江中這邊熱火朝天,大幹快上,人家慢慢悠悠,這邊方煒珉去鄰縣罵幾聲娘,鄰縣就動一下。但不管怎麼樣,人家也是在緩步向前,元旦通車的計劃的泡湯了,但上半年通車應該沒問題吧。但現在爲何偃旗息鼓,一動不動了。是因爲鄰縣的時局發生了變化,老同學另有高就,省委年前搞了一個從基層官員中選拔省直機關副廳級幹部的活動,該書記有幸被選中,到某省廳任副廳長去了。春節前,鄰縣新書記就任,一句話:憑什麼給江中做嫁妝啊,此事緩一緩。
牛哄哄的,不容置否。
鄰縣的‘惠民’工程就此停工。
方煒珉一時無計可施了,同學任書記,他方煒珉可以到同學的辦公室罵娘,賴在他家不走,要吃要喝,無賴至極。現在新書記來了,很顯然方煒珉以上諸多無賴的手段都不可能對新書記實施,派不上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