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樹灣是社港下面的一個偏遠的山村,此地山高、林密、水深,遠離縣城。
此等地區的村民,生活貧瘠,日子過得並不寬裕,雖是如此,但村民都是自得其樂,與世無爭。突一日,來了一些人,揹着揹包,帶着帳篷,沿楓樹灣的河道峽谷又是丈量又是測繪,而且還豎起了鐵塔,打井鑽探,進進出出,忙乎了一年有餘。楓樹灣的鄉親們開始還以爲鑽井隊在楓樹灣找什麼寶貝,後來才知道,原來這些人是水利專家,在測繪地形,說什麼要在楓樹灣建水電站發電。
鄉親們對水電站沒什麼認知,隨着專家的撤離,鄉親們在談論過一陣之後,也就漸漸地忘了這事情,就在水電站淡出鄉親們的話題之後,去年的一天,一個叫什麼朱氏能源集團的公司,由縣鄉政府的人陪着開始在離楓樹灣不遠的上游峽谷大肆圈地,不久那種可移動的鐵皮房子就在山坡上成排成排地出現,機器徹夜轟鳴,楓樹灣開始建水電站的閘壩了。
應該說,對於楓樹灣水電站,楓樹灣的鄉親們開始還是歡迎的,畢竟水電站建在楓樹灣,徵地拆遷,鄉親們肯定會有一筆現金收入。但後來事情的發展卻與村民的預期南轅北轍、大相徑庭,楓樹灣地處偏僻,山林、土地徵用價格極低,每畝數百元不等,幾乎可以等同於白送,可即便是如此,爲數不多的補助款、徵地款也沒有如數發到村民的手裡。按說朱氏能源集團既然有備而來,而水電站此類項目一經啓動就是以億爲計算單位,朱氏能源還不至於連徵地拆遷之類的補償款都不能到位,這其中有些情況,投資商的款項悉數到位,早就到了縣裡的相關賬戶,但被縣裡挪用了。
社港是本省的農業大縣,當年還作爲農業典型在楊家坳發過言,可時過境遷,今非昔比。隨着通普高速的全線貫通以及周至誠書記工業興省戰略的貫徹落實,本省的經濟一日千里,且不說榆江、合海、會通三市三駕馬車齊頭並進,就連普天市因爲靠近沿海,本省與沿海的高速公路全線貫通後,普天以前的劣勢反而成了優勢。與沿海省份相比,普天無論人工成本還是地價成本都比沿海低了許多,再加上普天在發展初期又實行稅收優惠政策,這對沿海那些追求低成本擴張的企業很有吸引力,普天無形之中就成爲了沿海的後花園,承接了沿海省的部分產業轉移。
普天這兩年來,經濟形勢一片大好,蒸蒸日上,成爲了本省的第四大經濟強市。普天的經濟越發展,流水線旁需要的普工越多,這對普天市來說自然是好事,但對普天市下轄的各個農業大縣來說,就不是什麼好事了,既然在家門口可以打工,而且守着幾分薄地也不賺錢,那還不如去普天市工業園區打工,於是像社港這樣的農業縣,勞動力大量流失,農田大量荒廢,本來就日落西山的農業經濟,更加萎靡不振,如此一來,縣裡的財政日趨緊張,日子並不比見得比以前好過。
朱氏能源集團把楓樹灣水電站的補助款、徵地款打到社港縣的指定賬戶,社港縣就如同久旱逢雨,哪怕這場雨的雨點不大,只有一千二百來萬,但對縣財政來說也是一筆鉅款,社港縣自然雁過拔毛,截留了部分款項,到了鄉里,這筆資金對於鄉一級政府來說,更是陽光雨露,也要拼命地吮吸一把,這筆款項最後到了楓樹灣村,就所剩無幾了。
當然水電站的庫容比較大,大龍鄉周邊的鄉鎮都有涉及,但因其水電站的閘址選在楓樹灣,楓樹灣的徵地範圍最大。開始因爲不知道具體的補償標準,楓樹灣村與水電站的施工方倒也相安無事,但這等事情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也不知是哪個環節出現了紕漏,水電站的補償標準最終被人泄密,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所涉鄉鎮的村民都已知曉其中的貓膩。鄉親們一算才知道,自己的錢,被縣裡鄉里盤剝了,原來到手的錢只是政府吃過肉後,遺下的湯湯水水,連三分之一都不到。山林河道是我的,你吃肉,我連湯都喝不上,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民怨於是由此而生。
別的村,吃了政府的虧,雖有怨言,卻也只能在忍氣吞聲,無可奈何,畢竟現在的社港,各級政府部門的工作作風早就不同過往,這幾年沒少幹這種滿口假話,打白條賴賬的事情。楓樹灣卻不一樣,一來鄉親們吃虧最大,不願輕易善罷甘休,二來也還找得上追討的對象,因爲閘址選在楓樹灣,楓樹灣的鄉親們和朱氏能源也就說得上話。
鄉親們找朱氏能源集團駐楓樹灣水電站的辦事處說事,朱氏能源的代表手一攤,表示愛莫能助,錢已經撥給了縣裡,至於縣裡挪作他用,那是縣裡的事情,與本楓樹灣水電開發公司無關,本公司沒有二次支付的道理。
朱氏能源這話也是實情,有幾分道理,村民們於是找到縣裡的相關部門,對付村民,縣裡有的是辦法,不是避而不見,就是互相推諉,出面的都是些小嘍囉,科長、局長都見不到,更別說書記、縣長。民不與官鬥,鄉親們對政府也就無可奈何,但不與官鬥,並不代表鄉親們就不會鬥,鄉親們就與朱氏能源鬥,反正是你水電站佔了我們的山林、土地、河道,那我就找你朱氏能源要錢。朱氏能源肯定不給,鄉親們有辦法,不是挖斷山路,就是阻止施工的大型罐車通行,說當初的協議中,沒有允許此類罐車在本村村道通行的條款,村道屬本村所有,罐車、貨車如要通過,需要另行付費,留下買路錢。村裡的鄉親們在村道口立了一根橫杆,大有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此路過,留下買路財,有如綠林好漢,學人劫道。朱氏能源自然不會認同,當初雖然沒有明言,但既然在楓樹灣建水電站,那貨車在楓樹灣的村道上通過就理所當然,他拉水泥的罐車、拉材料的貨車不可能飛啊。鄉親們中應該有能人支招,說飛不飛的,我們不管,你們可以自己修路進去。雙手一攤,同樣愛莫能助。
應該說楓樹灣的鄉親們此舉此時還不是針對朱氏能源,應該是想通過朱氏能源逼縣裡的官員出面協調解決問題,給個說法。但在水電站工地開罐車的都是些年輕小夥子,水電站工期緊迫,時間就是金錢,幾番交涉不成,不免就有些急躁,衝關之事時有發生,從拉扯到動粗,再到全面動武,拳腳相向,各有輸贏,事情的發展就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了。本省民風強悍,楓樹灣人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吃了虧自是不會善罷甘休,全村老少手拿鋤頭扁擔齊上陣。一時刀光劍影,針鋒相對,雙方大打出手,局面全面失控。雖然沒有死人,但雙方各有人員受傷,村民和朱氏能源的關係全面惡化。經過幾番較量,正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最終的結果就是鄉親們在村道口設置大型的障礙物,放置鐵釘、耙齒,水電站被迫停工。
朱氏能源心急火燎,找到縣裡,說社港的投資環境惡劣,政府部門再不想方設法予以解決,朱氏能源將在香港召開記者發佈會,控訴朱氏能源在社港所受的不公正待遇。
楓樹灣水電站是省市掛了號的招商引資項目,各方面都很重視,應該說朱氏能源的施工方如果沒有與楓樹灣的鄉親們發生械鬥,其並無多大的過錯,即便是朱氏能源與楓樹灣的鄉親們矛盾升級,也是事出有因,他和楓樹灣的鄉親們一樣,同是受害方,社港縣委、縣政府纔是罪魁禍首。朱氏能源的這一着,直接將縣委縣政府逼到了牆角,已無退路可言。
縣裡一看事情鬧得不可開交,首先想到的並不是想方設法去安撫楓樹灣村民,而是使了一着昏招,竟然動用警力,抓了挑頭的幾個村民。
應該說這一屆縣委班子遠不及上一屆務實,在此事的處理上有欠火候,此等事情只能協調、安撫,動用公權抓人,這無異於火上澆油。孟路軍在此次縣委常委會提出不同意見,但並沒有被縣裡的兩位主要領導採納,但當時孟路軍的發言卻被記錄在冊,這也是其後來被緊急啓用成爲代縣長的重要原因。
本來縣裡截留了人家的錢款,有錯在先,現在用完了,一時還不上,也可以做做工作,做些承諾。可現在倒好,直接抓人,而且還只抓楓樹灣的村民,朱氏能源作爲械鬥一方,毫髮無損,擺明了就是不把農民當回事。一時羣情激憤,楓樹灣的上百村民涌上社港縣城,找書記、縣長討要說法。
政府部門的官員仍是避而不見,一錯再錯。
當天社港縣委門前的大街上一時擁堵不堪,許多人開始只是圍在一旁看熱鬧。可社港這幾年的經濟滯後,縣財政捉襟見肘,公務員的工資,政府部門的一應開銷,都需要找到出處,這個費那個稅的,民間的負擔很重。這是一個亂象,越窮的地方,民間稅賦越重,越富的地方,稅賦反而越輕,窮家難當的道理就在於此。那幾天酷暑剛至,社港的天氣雖然不及鋼筋水泥的大城市炎熱,但民衆積怨的情緒卻是一點就着。楓樹灣的村民進城上訪充其量只是一個導火索,也不知是誰最先生事,掀翻了一臺前來執勤的警務用車,事端一起,一發就難以收拾,社港一時場面失控,終於釀成了震動全省‘社港羣體事件’。
‘社港羣體事件’當天得以平息,雖有多人因踩踏而受傷,但還好沒有人員死亡,然而此事影響惡劣。楊志遠記得隔天,周至誠書記當面在聽取陶然的彙報後,當即批示,社港縣委縣政府置人民羣衆的利益而不顧,胡作非爲,無法無天,不加嚴懲,難解心頭之痛。憤怒之情,溢於言表。
社港縣的書記、縣長因此下課。
孟路軍和楊志遠先後走馬上任。
楊志遠從張溪嶺下山,一路緊趕急跑,夏天日長,楊志遠他們到得大龍鄉,已是掌燈時分。
獵豹一路暢通,直達鄉政府,路上沒有和楓樹灣的鄉親遭遇。孟路軍站在鄉政府門口迎接楊志遠的到來,看到楊志遠下車,孟路軍很是熱情地和楊志遠握手,鄉里的一應部屬則於一旁靜立,歡迎楊書記。
楊志遠是省城外來幹部,對本縣本鄉的幹部的能力性情都不清楚,霍亞軍這時適時跟進,略作介紹,楊志遠得以知道該鄉鄉長姓黃名青海。鄉黨委書記一職暫缺。
楊志遠明白黃青海代鄉長跟孟路軍代縣長一樣,因爲‘社港羣體事件’於本鄉緊急提拔,暫且代理,待來年鄉、縣兩級人大會召開,視其表現,去代轉正。鄉黨委書記一職之所以暫時空缺,是因爲社港的人事任免都已經暫時凍結,需等他楊志遠到任後,纔會重啓人事議案。
楊志遠對黃青海,自然不同於下午對霍亞軍、魏遲修那般隨意,他目光如炬,只是掃了黃代鄉長一眼,沒有任何表情。擡腳,與孟路軍並肩往鄉政府的院子裡走。
嚴而生威,威自廉來,楊志遠知道自己屬於空降,在這些土生土長的鄉土幹部的眼裡,自己年紀輕輕就已身居高位,不服之人肯定大有人在。楊志遠知道作爲一縣之書記,必須樹立起足夠的威信,只有讓鄉鎮幹部真心臣服,纔有利於工作的開展。鄉這一級的幹部,大多數屬於土生土長,桀驁不馴者居多,如果他楊志遠對誰都是一臉陽光,只怕用不了多久,誰都不會把他楊志遠當回事,身在官場,該端架子的時候就得端着,這一點,不能含糊。對於不瞭解的人,不清楚的事,在沒有足夠的認知前,不吭聲不表態,讓其猜不明自己的心思,心懷忐忑,心揣不安,是爲上策。
楊志遠和孟路軍邊走邊說,霍亞軍、黃青海亦步亦趨地跟在兩位主官的身後。
楊志遠說:“孟縣長,事態已經平息?”
孟路軍搖頭,據實回答:“暫且安撫,仍有後患。”
原來孟路軍到達大龍鄉地界時,鄉政府的工作人員早已精疲力竭,疲於應付。好在這次黃代鄉長還算機警,充分汲取了上屆領導的深刻教訓,一接到村幹部的報告,就立馬安排人員在大龍鄉通往縣城的必經路口進行布控,兩臺解放牌貨車被緊急徵用橫臥縣道,黃代鄉長親率鄉政府機關的所有工作人員,包括伙伕,手拉手組成人牆,立於大解放前,實行陣地阻擊戰。這邊準備妥當,楓樹灣的一干鄉親就開着幾臺手扶拖拉機轟轟隆隆地過來了。
黃代鄉長手持半導體擴音器於陣前喊話,苦口婆心,楊志遠儘管不在現場,但他可以想象,無非就是些套話,讓鄉親們不要衝動,有什麼問題鄉政府可以協商解決,擡屍上訪只會使事態進一步惡化,於事無補。
鄉親們對這種套話聽多了,上次的‘社港羣體事件’雖然在政府的強勢干涉下,暫時緩和,可後續工作並沒有跟上,挪用的款項並沒有全部到位,仍有大部分的款項被拖欠着。楊志遠心想這應該也是楓樹灣的鄉親們一而再再而三上訪鬧事的原因之一,鄉親們鬧一次,上面給一點,就像擠牙膏,鄉親們不經常擠兌纔怪。此問題不一次性予以解決,楓樹灣的鄉親們今後還是會生出事端來,可縣裡的情況,楊志遠還是多有了解,縣裡挪用了楓樹灣五百萬以及其他鄉村二百萬,共計七百萬的補償款,其中很大一部分作爲工資補發給了政府的工作人員,這麼一個窟窿,要縣裡一次性解決,還真是有些困難,所以也只能像擠牙膏,擠一下,出一點,楊志遠雖不認同此種做法,但還是表示理解。楓樹灣的鄉親們對於黃代鄉長的話自然不以爲然,黃代鄉長即便是歇斯底里,也是無濟於事。一方要上縣城上訪,生些事端,擠點牙膏,引起重視,一方要將其大隊人馬阻擋於本鄉境內,雙方各有目的,肢體接觸在所難免。
有‘社港羣體事件’的警示在先,又有楊志遠的政令在耳邊迴響,一干鄉政府工作人員,組成人牆,緊閉雙眼,任鄉親們推拉撕扯,不言不語,狀如木頭,雖然不至於身受皮肉之苦,但是破衣爛衫,頗爲狼狽。
此時,大家已經坐到了鄉政府的會議室裡,楊志遠聽孟路軍介紹到這,覺得有必要對此給予表揚,楊志遠說:“在鄉親們面前破衣爛衫,雖然狼狽,但不丟人,值得表揚。”
雙方拉拉扯扯,相對於楓樹灣的鄉親們,鄉政府的工作人員雖然勢單力薄,但有兩臺大解放可以依仗,倒也讓楓樹灣的鄉親們一時無計可施,再也無法向前逾越半步。
就在大家疲於應付之際,孟路軍駕到。
孟路軍沒有急於出面,而是於一旁細緻地觀察了一下現場的情況,估摸了一下形勢,孟路軍看出了一些端倪,他偏頭在秘書的耳邊耳語了幾句,交代了些事情,這才擠到人羣中,接過黃代鄉長的擴音器,跳到解放牌的踏板上,說鄉親們靜一靜,我是本縣新任縣長,孟路軍!
堂堂社港縣的代縣長,此刻按說應該端坐於主席臺上,洋洋灑灑地發表施政綱領,現在卻不得不站在踏板上,拿着個喇叭擴音器向人羣喊話,感覺有些滑稽,知道的是縣長,本縣主官,不知道的,還以爲是街頭巷尾,走街躥巷,賣臭豆腐的小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