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只是初夏,七月的北京已是燥熱多雨,北海公園的荷花次第開放,人們爭相前去公園賞花泛舟,與往年沒什麼兩樣。
同樣一成不變的一幕在北京各大高校裡上演,只是主角各不相同。每年的七月,正是一屆畢業生離校的日子。讓莘莘學子們濃得化不開的是離愁,校園裡到處都是喝得醉醺醺的男生女生,偶爾也會見到一對抱在一起難捨難分的情侶。七月的校園是寬容的,它用它的博大和深邃包容着這些即將離校的學子。
這年,經濟管理學院院學生會主席楊志遠也成了這個離別大軍中的一分子。此時的楊志遠正隨着萬泉河清澈的河水流連在這個水清木華的校園裡。這所百年名校原本是皇家園林的一部分,學校裡到處都是蒼松翠柏,萬泉河蜿蜒而過,勾連出一處處湖泊秀色,與校外北京的喧囂相比,這裡幽雅而寧靜。四年裡,楊志遠有事沒事都會在萬泉河邊走一走,坐一坐。聽河水潺潺松濤陣陣,心情自是輕鬆而愜意。可以說,在大學這四年裡,萬泉河見證了他楊志遠的成長。現在離別在即,楊志遠的心裡不免有着一絲不捨和惆悵。
楊志遠正自感傷,遠遠的就看見安茗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
楊志遠笑着朝安茗招招手,問:“什麼事?這麼急。”
安茗揚起那張好看的小臉,說:“我能不急嗎,快走,李澤成在到處找你。”
李澤成是院長秘書,不是一般人物。院長有好幾位秘書,幫他處理相應事務,李澤成是其中的一位。李澤成原本也是院長學生,比楊志遠要高好幾屆,畢業後被院長看中,留在身邊工作,院長到學院來,一般都是李澤成跟着。楊志遠是院學生會主席,與李澤成有過一些接觸,尊其爲師兄。
學院人才濟濟,能被院長看重,必定有其過人之處。楊志遠特意到圖書館找到李澤成發表的論文,一一拜讀,感覺李澤成對經濟的論點的確新穎,觀點也很前衛,有一定的前瞻性,對現時的經濟問題也有許多的指導性。這讓楊志遠佩服的五體投地,從心裡把李澤成當成自己的良師益友,特別崇敬。
現在李澤成如此火急火燎地尋找自己,肯定非比尋常。楊志遠不敢耽擱,隨了安茗就走。在圖書館前的草坪邊楊志遠遇到了李澤成。
李澤成笑了笑,說:“志遠,你躲哪去了,害得我到處找你。”
楊志遠自然不敢也不會去問李澤成急着找自己有何要事,只是望着李澤成,等他把話說下去。
李澤成說:“走吧,院長要見你。”
楊志遠嚇了一跳。
誰都知道,院長剛正不阿,疾惡如仇,眼裡容不得一點的沙子,給人的印象就是嚴肅、嚴格、嚴厲,那種嚴肅的表情讓人難以接近。院長政務繁忙,但他一有時間就會到經濟管理學院來與學生座談。院長和自己的學生交談,卻是另外的模樣,和藹可親,嚴肅中透出溫和。楊志遠是院學生會主席,多次參加了這樣的座談,在會上發言踊躍,和院長是有過幾次近距離的接觸。但像這樣讓院長緊急單獨召見,卻是生平第一次,史無前例,能不惶恐。
但楊志遠什麼都沒問,亦步亦趨地跟在李澤成身後,內心疑惑,表情卻是坦然。
李澤成很隨意地問:“畢業了,感覺怎麼樣?”
楊志遠搖搖頭,說:“不怕師兄笑話,說實話我不想離開校園,在學校,遇事有師長相幫同學相助,從不覺有什麼艱難。可一旦走出校園,什麼事情都得自己孤身奮戰,心裡不免有些誠惶誠恐。”
李澤成表示安慰,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想當年我也是如此,每個學生都會有走出校園的一天,不怕,適應了就好。”
到得院長臨時會客的樓臺,院長是首長,實行的是一級警衛,只是因爲特殊時期,從爲國家培養經濟人才之需要才兼任楊志遠所在這所名校管理學院的院長。雖然每次到學校來院長都要求保衛部門不必那麼煩瑣,但門前院後適當的警衛還是要的。有李澤成帶領,楊志遠沒費什麼周折就入得室內。李澤成把楊志遠帶到會客廳,說:“你先等候,我去請院長出來。”
楊志遠說:“是。”
李澤成出去。楊志遠站在一角,絲毫不敢亂動。氣氛緊張,手心冒汗。
好在沒一會,廳門一開,院長走了進來。他望了楊志遠一眼,一指一方下首沙發,說:“小楊同學,你坐。”
楊志遠哪敢,候院長坐下,俯首站於一旁,說:“老師您坐,學生站着就是。”
院長難得一笑,說:“請你坐你就坐,你我師生,不必過於拘謹。”
楊志遠偷偷看了李澤成一眼,李澤成點點頭,楊志遠於是小心翼翼地於沙發的一角坐下。
院長注意到了楊志遠的這個動作,哈哈一笑,說:“我的學生,要是這般膽量,又怎敢棄京回鄉。你現在就跟我說說這事,我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和原因。”
這是一件鬨動學校的大事,楊志遠是這個事件的主角。楊志遠就讀的這所百年名校的校旨是:培育學界商界政界領袖。大有捨我其誰的霸氣,學校的畢業生自然也就不愁沒有去處,前程一片大好。就拿楊志遠他們這一班同學來說,要不出國留學,繼續深造;要不就分配到部委機關。楊志遠的幾位室友,蘇鋒就選擇了去麻省理工學院攻讀經濟學博士;李長江去了人民銀行,謝智樑去了外貿部。
楊志遠作爲院學生會主席,每年一等獎學金的必然獲得者,早就被國務院某部委相中,只等楊志遠一畢業,就可去報到。哪曾想,真到畢業這天,楊志遠竟然捨棄那炙手可熱的職位,決定回老家去,務農。堂堂名牌大學學生,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呆,心甘情願地跑回家去當農民,這對於九十年代初期的人們來說,覺得太不可思議了。那種影響,絕不亞於一場十級地震,一下子把這所名校震得天昏地暗,並且還引發了一場大討論:作爲名校高材生,到農村去,有沒有必要,是不是大材小用?贊同者有之,反對之聲,更是不絕於耳,鬧得不可開交。
院長所指,正是此事。院長這一天到校,聽旁人議論此事,當即上心。農業、農村、農民這個事關國家安定的問題,一直都是院長期待儘快解決的現實問題。對於楊志遠這個學生,院長還是有些模糊的印象,卻不太深刻。既然事關農村,院長就有心瞭解此事,於是讓李澤成把楊志遠找來,親自過問。
楊志遠沒想到自己回農村這事鬧得連院長都驚動了。他有些遲疑,因爲院長問得突然,他沒什麼準備,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院長說:“不急,你慢慢說。”
楊志遠知道院長的秉性,他一直要求學生‘說實話、做實事’,對於那些虛假的東西深惡痛絕,現在既然院長對他的事情上了心,楊志遠知道自己沒有隱瞞的必要,還是怎麼想就怎麼說爲好,他理了理自己的頭緒,也就說了。楊志遠說:“院長,學生想回家鄉去,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學生來自一個叫楊家坳的小山村,那地方非常之貧窮。學生原本喜歡歷史學,並不想學經濟。高二那年,父親病逝,孤兒寡母,全仗鄉親接濟,才能完成學業考進這所名校。填寫志願時,學生思量再三,才決定改報經濟學,當時想的是,自己學好經濟知識,看能不能找到一種恰當的方式,讓貧窮的家鄉儘快的富裕起來。”
楊志遠停了停,覺得自己說的都是舊事,院長時間觀念強,自己這是在浪費院長的時間,他有些不安地望了院長一眼,院長沒說話,只是聽,點點頭,示意楊志遠說下去。
楊志遠趕忙直入正題,說:“在大學的四年裡,學生都在思考農村經濟的問題,如果說國家是社會的總成,那麼鄉村就是這個社會總成的基石,鄉村家庭就是這個社會總成的基礎,不可忽視。其實每個鄉村它都有着自己特定的風俗和傳統,有着固定的農業生產和生活模式,這個特質註定鄉村經濟必然簡單、封閉,農民意識強、目光短視,沒有長遠的目標和規劃,也就談不上發展。所以學生認爲,農村經濟的發展與否,政策、資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人,與農村領導者或者說是一村一族之長的眼界思維有關,眼界決定高度,思維決定發展。所以學生有心回去試試,一則是因爲父老鄉親的希冀,二來也是想學以致用,理論聯繫實際,看自己能不能在農村的實際工作中,摸索去一條有實際意義的發展方式來。”
院長點頭,開口,說:“想法不錯。有沒有更加具體的想法?”
呆在一旁的李澤成看了看錶,提醒:“院長,您待會還有個會。”
院長說:“不急。小楊同學你繼續。”
楊志遠知道不能耽擱院長太長時間,於是加快速度,說:“其實,農民手中最可利用就是土地,學生覺得解決農村問題的出路,就是盤活農民手中的土地。學生的想法是成立一家股份合作制公司,允許農民以手中的土地入股,當然也絕對不允許買賣土地。把村民手裡分散的土地集中起來,走農業集體化道路。只有把農民重新組織起來,農業才能形成集約化產業化規模化機械化水利化現代化的經營優勢,才能發揮集體抵抗自然災害消滅病蟲害和改善土地使用狀況等各方面的優勢作用,才能消除分田單幹帶來的各自爲政一盤散沙的局面,只有把村民重新團結起來,才能杜絕農村荒田和不能充分利用土地資源等種種弊端,最終使農民走上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道路。”
院長思索了一下,覺得這個學生的思路有點意思。他有心和麪前的學生探討一下,說:“如果照你這個思路,是不是又回到了吃大鍋飯人民公社那一套上去了?”
楊志遠說:“是有那麼個意思,但又與其大不相同,因爲它將按股份公司的模式運轉,人人各盡其能,人人都有考覈目標,獎金工資都會有一套完整的考覈程序。如果有的農民因爲在外打工、或因能力等各方面的原因,也可以不參加具體的工作,只用荒棄的土地入股,年終可參加審計和分紅,所以更準確的說,它更像是一家現代化的農業控股公司,以發展深層次的農業深加工產業爲主打方向,與村民間既有分工又有合作,相互依存,互助發展。”
院長起身,說:“好,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儘可以放手一試,到時候我想看看你會交出一篇怎麼的答案。”
楊志遠有些惶恐,說:“院長,這畢竟只是學生自己的一些想法,還不成熟,而真要操作起來只怕有許多意想不到的難度,就怕到時讓您失望。”
院長一擺手,說:“有難度不怕,有恆心就好。失敗了也不怕,努力了就好。”
院長如此鼓勵,很是難得。之所以如此,也算是對楊志遠甘願放棄安逸,選擇困難的獎賞。
李澤成留意了一下,整個過程有三十二分鐘。李澤成跟院長多年,知道院長時間觀念強,能聽楊志遠這個學生談上三十二分鐘的時間,已是非常不易,肯定是楊志遠某些想法得到了院長的認可。能讓院長如此關注,楊志遠這個小師弟還真不可小視。
李澤成帶楊志遠離開。分手的時候,他拍了拍楊志遠的肩,說:“志遠,好好幹,不要讓院長失望。”
楊志遠說:“我一定竭盡全力。”
李澤成說:“我相信你能闖出一條新路來。咱學校百年品牌,培育出來的學生,哪個不是精英,你楊志遠能當上院學生會主席,也不是光有虛名。”
李澤成隨即又問:“你準備什麼時候離校?”
楊志遠答:“明晚八點多的火車。”
李澤成有些詫異,說:“怎麼這麼快就離開啊?”
楊志遠也不隱瞞,說了實話。楊志遠說:“早離是非,圖個清靜。”
李澤成會意,說:“這樣也好。”
李澤成繼而有力地握了握楊志遠的手,說:“靜候佳音,一路保重。”
李澤成讓楊志遠默記了一個電話號碼,然後說:“如果你遇上了實在邁不過的坎,就打這個電話給我,到時看我能不能幫你一把?”
李澤成是何等人物,他楊志遠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師弟,竟然對他楊志遠如此關愛,楊志遠很是感動,說:“謝謝師兄。”
李澤成笑,說:“那我們後會有期。”李澤成說完,朝楊志遠擺擺手,轉身離開。
楊志遠覺得整個過程就像是夢境,不敢相信是真的。試想如果院長沒在學校任職,別說和院長面談,只怕是看院長一眼也是幾無可能。就連李澤成這等人物,也是許多人想要百般巴結的對象。現在李澤成能和自己如此親近、如此關愛,實屬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