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天空閣大堂。
徐霜策突然似有所感,閉目探知片刻,睜眼望向大門外。
白霰當堂斷手這一幕把衆人都鎮住了, 只有坐在徐霜策下手的穆奪朱眼角瞟見, 下意識問:“怎麼?”
徐霜策沒回答, 沉吟片刻後收回了視線。這時只見應愷詫異地看着白霰, 終於艱難道:“……你不是人?”
機關兵人以絲爲筋, 黃金爲骨,身軀外殼皆爲精鋼,關節處由螺釘銅楔控制彎曲。兵人的面部不需五官, 只是一片打磨平滑的青銅,靠靈核探知陰陽五行, 行動全由鉅宗靈力控制, 換句話說就是戰鬥力提高了千百倍的金鋼傀儡。
白霰卻明顯擁有靈智, 光從外表看也是千真萬確的血肉之軀,他怎麼可能是人造出來的?
“是。”白霰平靜道, “我皮肉之下,皆爲機關,的確不算活人。”
難怪說度開洵十八歲那年便將前兩代鉅宗的畢生所學踩在了腳下——白霰這樣的兵人,根本不需要比拼戰力,光是他的存在就已經顛覆了整個長孫世家。度開洵製作機關兵人的能力何止曠古絕今, 簡直就是神乎其神!
穆奪朱愕然道:“澄風, 你弟弟到底是如何……”
鉅宗筆直地坐在扶手椅裡。他天生有種散漫隨意、對任何事都不太認真的氣質, 哪怕是剛纔面對衆位大宗師的詰問時, 那種氣質都仍然存在, 但此刻已經完全不見了。天光映照不到他那輪廓深刻的側面,只見鼻樑與脣角投下濃重的陰影, 眼角隱約閃爍着細微的寒光。
他略微仰起頭,冰冷地吐出兩個字:“邪法。”
“……”衆人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應愷遲疑道:“所以十七年前度開洵被你送進刑懲院,並不是因爲他欺凌長孫門下弟子,而是因爲虐待他自己製造出來的兵人?”
長孫澄風冷冷道:“對我來說白霰與活人沒有區別。”
——對他來說是沒區別。
但六大世家尊主,堂堂當世鉅宗,其無名有實的道侶竟然是一具製造出來的兵人,傳出去何止是笑話,簡直是要轟動天下的醜聞。
“你真是兵人?”突然只聽徐霜策問。
白霰謙卑道:“是。”
“但兵人無心。”
白霰答道:“是,兵人不需五臟六腑,我確實……”
話沒說完只見徐霜策從首座上站起身,隨即原地消失。
滿屋子人一怔,下一刻只見滄陽宗主竟出現在白霰面前,左手五指蘊含着冰冷氣勁,便毫不留情向他胸腔刺去:
“那十七年前度開洵令你當堂剖心,剖的又是什麼?”
白霰瞳孔緊縮,連退後都來不及,刀刃掏心般的壓力隔空而至。
但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不遠處鉅宗霍然起身——鏘!
不器劍出半鞘,硬生生擋下了那隻伸向他心臟的手,只見長孫澄風剎那間攔在徐霜策面前!
應愷霍然起身喝止:“霜策!”
尉遲銳和穆奪朱也同時站了起來,氣氛霎時一觸即發。
“……”
長孫澄風那張臉上最後一絲和善的面具都消失了。不器劍鋒寒光閃爍,清清楚楚映出他瞳孔深處的兇狠,如同退潮後才現出岩石猙獰的棱角,一字一頓輕聲道:
“徐宗主,凡人皆有逆鱗。”
徐霜策盯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晚輩並非有意欺瞞,萬請宗主見諒……”
僵持中響起白霰沙啞的聲音,只見他從長孫澄風身後退了半步,俯下身艱難道:“晚輩胸腔之中確實有心。因爲晚輩並非生來如此,而是二公子由活人煉化而成的。”
·
吱呀——
房門被推開了,尉遲驍站立片刻,才深吸一口氣,跨過了門檻。
牀幃層層垂落,泛着流水般的華光,擋住了病榻上的情形。尉遲驍站定腳步,鼓起勇氣輕聲道:“向小園。”
牀幃之內沒有傳來任何反應。
應該是還在昏睡吧,他想。
溫熱的麒麟血玉佩緊緊硌着掌心,硌到了指骨都發痛的地步。尉遲驍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那個小魅妖的情景,那少年呆愣愣躲在滄陽宗前堂屏風後,黑白分明的眼睛偷偷瞧着自己,瞳底全是膽怯和懵懂;轉瞬間那雙眼睛又映在森寒刺骨的勾陳劍身上,眉角眼梢狡黠帶笑,絲毫不在意咽喉被劍鋒劃出血絲,鮮血與皮膚的色調對比驚心動魄。
真的是容貌無倫,甚至到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地步。
——你真的只是個魅妖嗎?
哪怕只是稍微一動念,都有近乎麻痹的酸苦與回甘從心底裡蔓延上來,讓尉遲驍微微恍惚。
“是的,一定是。”他在心裡告訴自己。
“這肯定就是傳說中的魅妖吧。”
尉遲驍閉上眼睛,少頃才用力睜開,從懷中取出一根絲絛仔仔細細穿過血玉佩。他不用丈量便知道怎樣的長度可以正好從少年的腰上垂掛下來,直到繫好之後,才用力握了握它,似乎從那堅硬硌手的觸感中獲得了某種刺痛的勇氣。
然後他終於伸出手,指尖帶着細微不可察的顫慄,用力掀開牀幃——
他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牀榻上只有滄陽宗主那件外袍,被窩凌亂,已經空了。
“……向小園?”尉遲驍愕然環顧周圍,疑惑地轉過身。
“向小園?”
·
同一時刻,宮惟從走廊盡處的拐角探出頭。
這艘金船巨大無比,船上亭臺閣榭俱全。靠近船尾的甲板上專門建有一座小閣樓,入口與船艙相連,名曰冰閣,是爲藏屍所用。
閣樓入口處筆直地站着兩名佩劍醫宗弟子,身姿挺拔如長矛,目不斜視地望着前方。
宮惟暗自搖頭,伸手“啪!”打了個響指。
兩名弟子甚至都來不及反應,瞬間目光呆滯全身入定,直勾勾望着前方沒動靜了。
醫宗弟子守門,確實守不守差別都不大。宮惟開開心心地踱出長廊拐角,兩名被定住的醫宗弟子視若無睹,毫無反應地任他推開冰閣大門,閒庭信步地溜了進去。
藏屍閣的四面牆壁與地板夾層都貯存着千年玄冰,宮惟上輩子送妖物屍體上船時來過,當時靈力充沛且身體皮實,完全不覺得冷,眼下卻一進門就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
閣樓一層圓形大廳中籠罩着淡紫色的法陣,法陣正中光芒匯聚之處,用上百塊不曾雕砌的玄冰精石壘成了一張冰牀。一道熟悉的人影靜靜躺在冰牀上,全身不着寸縷,僅蓋着一層雪白的殮衣外袍;脖頸鎖骨正中正抽出一絲血紅光線,如有生命般汩汩流動,匯聚在冰牀邊寒霧繚繞的精鋼捧盤裡。
那正是抽出來的兵人絲。
換作常人看見自己上輩子的屍體,肯定會心潮起伏情緒複雜,多多少少還會有些惆悵。宮惟雖然對那惆悵從何而來百思不得其解,但爲了做到與常人一樣,還是象徵性地肅容閉目,禮貌地默哀了片刻。
然後他一睜眼,心情激動雀躍,正準備把屍體翻過來抽脊椎骨,隨即動作卻謹慎地停住了。
只見兩道灌注了靈力的紫金絲線正從冰牀兩側延伸而來,緊緊綁縛着屍體的雙手腕,但被擋在殮衣之下極難發現。只要屍體一起,絲線便會隨之移動,從而直接驚動穆奪朱的元神。
宮惟沒想到穆奪朱還有這一招,一時倒愣了,比劃良久都沒想到如何在不驚動穆奪朱的前提下解開屍體雙腕的紫金線,頗感挫折地收回了手。
難道今天出師不利,脊椎裡的東西又是取不出來了?
他退後半步,卻又不甘心立刻就走。
玄冰棺光芒璀璨,暈染着屍體全身,本來就透明的皮膚更是完全剔透,彷彿一整塊冰雪雕出來的人形;斷頸處已經被醫宗透明的紫金線縫合了起來,不湊近細看的話,頭顱與脖頸彷彿完全是一體的。
宮惟上下打量屍體平靜的面容,心裡突然涌現出一絲好奇。
都說徐霜策在滄陽山戮屍,血濺桃花終年不敗,應盟主親自上門將遺體奪回歸葬時,在山下等待的劍宗尉遲銳與其他人皆親眼見證屍身損壞。其後一傳十十傳百,全天下都知道了徐宗主餘恨未消、殘忍戮屍的光輝戰績,只是這麼多年從未有人敢放到檯面上來說而已。
因此以宮惟的想象,自己就算沒有被大卸八塊,也該是皮肉皆毀了。但在定仙陵短兵相接時,他卻發現自己的屍體面容完好,身體上也沒見明顯的外傷。
所以徐霜策到底戮哪兒了?
宮惟一直是個不太在意生死,更不在意任何身後事的人。但不知道爲什麼,這個疑惑一旦升起就揮之不去,還隱隱約約帶着些莫名的難受。
他爲什麼會因爲宿敵這理所當然的舉動而難受?
他也不知道。
宮惟屏息向後看了看,外面沒有傳來任何動靜,兩名守門弟子也沒有察覺絲毫異常。他又轉頭面對着屍體,嚥了口乾澀的唾沫,終於小心翼翼地伸手捻起殮衣一角。
——屍體身無寸縷,向內望去一覽無餘。
當年不奈何貫穿胸膛留下的傷口已經變成青白,創口乾淨利落到殘忍的地步,只邊緣泛着細碎灰白的、凝固的血肉。除此之外軀幹完整,沒有任何被屠戮的痕跡。
“……”
宮惟放下衣角,疑竇叢生。靜立片刻後突然心內又一激靈:他是不是把我手腳給砍斷,下葬前又被穆奪朱縫起來了?
越想越有可能,宮惟忍不住又掀起殮衣檢查雙手雙腿。誰料幾個大關節都沒有被斬斷縫合的痕跡,直到他目光觸及雙臂時,才突然定住了。
屍身果真有損,在左右手肘上分別有一處慘不忍睹的鉗痕,而且是各自向着相反方向的。
他的右臂是一道清晰完整的手掌印,骨頭略微彎曲,好似爭搶時被內力生拽脫臼過;即便後來將關節推回,鉗制者強勁的內力仍然在手臂骨骼上留下了微許彎折。
而左臂骨骼完好如初,未有絲毫內力損壞的跡象,僅有五道指印深深沒入血肉,甚至留下了強行拖拽後長長的抓痕。
宮惟視線落在那抓痕上,瞳孔漸漸睜大,耳邊響起臨江都酒館裡喧雜的聲響。說書老頭在樓下繪聲繪色念着什麼,尉遲驍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法華仙尊仙逝後,應盟主從岱山一劍駕臨,親自衝上璇璣殿,與徐宗主凌空鬥了一場,才把宮院長的屍身從他手裡搶回來。彼時屍身已經有所損壞……”
“徐宗主竟然敗了?”
“敗了!回滄陽宗後切記莫要亂問!”
……
徐霜策敗給了應愷,十六年轉瞬即逝。
屍身手臂上那五道劃痕卻依然鮮明慘烈,弧度由深而淺直至消失,好似兩相爭奪時無可奈何的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