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Chapter 69

徐霜策額面光滑、鼻挺脣薄, 側臉在黑夜中刻下沉沉的輪廓。

他呼吸拂過宮惟發頂,良久才慢慢道:“情不知所起,這種事如何能記得是哪年哪天。”

宮惟一聽便不幹了:“怎麼會不記得是哪年哪天呢?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情景就記得很清楚啊。”

徐霜策說:“你當年那是稚子心性, 無關風月, 不能作數。”

宮惟卻反駁:“怎麼就不能作數了。喜歡不就是想和一個人在一起, 想保護他, 想把這世間的好東西都給他, 讓他一生遠離災厄、無憂無慮的嗎?”

徐霜策沒有回答,從鼻息來聽他似乎短暫地笑了一下。

宮惟疑惑地擡頭問:“我說得不對嗎?”

徐霜策道:“你說得很對。”

宮惟這才把頭又埋進被褥與他頸窩間,琢磨了片刻, 突然說:“但有一件事我思來想去,始終不明白。”

“何事?”

徐宗主內心已經做好了接受一切非人問題的準備, 他略微低下頭, 從這個角度可以自上而下看見宮惟的眼睫和鼻尖, 那長長眼梢像水墨一筆滑出的弧度,在夜色中閃着微光。

卻聽宮惟問:“喜歡上一個人, 不該是春風曉月,花團錦簇的麼?”

“是啊。”

“那爲什麼我每次看到你,除了滿心歡喜,還總會生出一點悲傷和憂慮呢?”

徐霜策竟然怔住了。

“……”那瞬間彷彿潮水撲面吞噬了感官,他張了張口, 咽喉卻像堵住了什麼酸熱苦澀的東西。

“我們人……是會這樣的。”許久後他慢慢地道。

“人與人相遇相交, 若只有滿心快活, 那便是一般的喜歡。若是在歡喜之餘還無端生出許多憂慮、傷感、嫉妒、不平, 那便是一種比喜歡還要深刻的感情, 至死也不能釋懷。”

他低頭貼在宮惟發頂間,沙啞道:“我對你就是這樣的一種感情。”

宮惟笑起來說:“那我對你應該也是了吧!”

徐霜策卻閉上眼睛, 搖了搖頭,沒人能聽出他話音裡那一絲嘆息:“我寧願你永遠也不知道那感情是什麼滋味。”

那天晚上宮惟半夢半醒,恍惚間又追着徐霜策說了很多話,像是要把十六年沒來得及說的都一口氣囉嗦完。他特別喜歡提自己小時候被徐霜策帶下山玩兒的經歷,那一年應愷忙,沒有很多時間管他,徐霜策偶爾會帶他離開懲舒宮,去人間的集市買甜點果子。宮惟很喜歡市井煙火氣息,大約有三五次他玩兒得忘記了時間,來不及趕回懲舒宮去,徐霜策就只能找客棧要一間房帶他睡覺——其實就是安排他睡覺。夜半他醒來要水喝的時候,總能看見徐宗主於屋內打坐,清輝月寒,面容俊美,如同一尊堅硬無情的大理石雕像。

他只有一次親眼見到徐霜策變臉。那是七夕秦淮夜燈遊船,兩岸行人摩肩接踵,年幼的宮惟有點興奮過度,混在人羣中走失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夜行的百鬼裹帶到了一座破橋上。腳下孤零零血河沒入黑夜,河水中漂着的全是一身身人皮,宮惟愣了半刻,還沒來得及走流程扯嗓子開嚎,就只見不奈何劍光劈天蓋地,魍魎鬼魅在轟響中平地消失,緊接着他便看見了徐霜策疾步而來震怒的身影。

他還沒來得及喊徐白,就被一把緊緊抱在了懷裡。

“我都被你嚇着了。”宮惟已經困得閉上了眼睛,舒舒服服蹭着徐霜策的下巴:“那河裡的人皮還挺有意思,你的表情倒比百鬼夜行可怕多了。你當時在想什麼呢?”

徐霜策淡淡道:“在想以後一定不能再把你弄丟了。”

宮惟笑起來,喉嚨裡“唔”了聲,誇獎道:“怪不得從那以後就沒丟過。”

——真的沒再丟過嗎?

徐霜策的手臂環過宮惟身側,掌心在他左心上緊了緊,那是十六年前昇仙臺上被一劍穿心的地方。

他的視線穿過牀幃縫隙,望向內室角落裡,牆上掛着的連環壁畫——那是一隻火紅的小狐狸吹嗩吶,惟妙惟肖,憨態可掬,畫卷下卻噴着一口陳年淋漓的血。

十六年前禁殿中,那個撫尸慟哭的深夜,那個癲狂、絕望、撕心裂肺的自己,彷彿再次出現在了虛空中,歷歷在目,痛徹心扉。

徐霜策收回視線,宮惟已經半睡着了,睏倦之際仍然意猶未盡:“那個時候一要親你就老生氣……”

話音未落,他聽見悉悉索索聲,隨即微涼但柔軟的嘴脣迎面而來,迫使他嚥下了未盡的話音。

脣齒糾纏,悱惻難分,連齒列都被吞噬席捲,來不及吞嚥的銀絲黏溼了脣角。

宮惟被按在暄軟如雲霧般的牀褥間,被迫仰頭迎接這個孤注一擲又帶着痛楚的吻,直到肺裡的空氣都要被絞淨,徐霜策才終於略微放開,隨即把他緊緊摁在了自己懷裡。

兩人劇烈的心跳都彼此融爲一體,宮惟喘息着睜大眼睛,聽見徐霜策低啞道:“不會再弄丟了。”

哪怕未來註定血光再起,殺障重現。

無非便是共赴黃泉。

轟隆——

巨震於臨南上空再度響起,劃破了黎明前最沉的暗夜。

謁金門少主尉遲驍大步走過長廊,面色凝重,衣袍帶風。身後一名懲舒宮弟子小跑着才能勉強跟上他,直至踉蹌停在緊閉的書房門外,連氣都來不及喘勻:

“稟報盟主!謁金門少主有要事急求拜見!”

“應盟主!”尉遲驍抱劍長揖,朗聲道:“謁金門上空天塌,劍宗受妖風所侵,身中幻術,現昏迷不醒了!”

兩人都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隨即在廊前停下了。

應愷沙啞道:“……幻術?”

尉遲驍愕然回頭。

凌晨灰濛濛的天光下,只見應愷全身溼透,面色蒼白,眼底滿是血絲。但他神色卻很平靜,脣角自然下落着,手中緊緊握着定山海。

懲舒宮弟子也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心想盟主不是一整晚都待在書房裡麼?他是什麼時候出來的,怎地內侍都沒跟着?

“幻術?”應愷用相同的語氣又問了一遍。

“……是。”尉遲驍立刻低頭道,“是我修爲不夠,沒能及時推開劍宗大人。目前天洞已然合攏,但劍宗大人卻高燒不醒,昨夜還有斷續胡言亂語……”

應愷打斷了他:“昇仙臺?”

尉遲驍訝異道:“是!諸多字句模糊不清,唯有昇仙臺三字被反覆提及,盟主怎知?”

應愷“唔”了聲,沒有回答。

他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像盯着空氣中漂浮不定的微塵,片刻後才擡腳向前,平靜道:“走吧,是應該去看看。”

懲舒宮弟子一直恭謹地低着頭,但就在應愷擦肩而過的瞬間,他眼角餘光突然瞟見了什麼,微微一愣。

一向儀表整肅、自我規束極嚴的應愷,袍裾靴子上卻濺了幾滴暗紅色的泥點。

整座岱山上下,不是隻有定仙陵前纔有這般紅色的泥土嗎?

他的疑惑一閃而過,便只見應愷一言不發,御劍而起,飛向暗灰色的茫茫蒼穹——

呼!

一陣風從天際拂向大地,滄陽山禁殿前,灰白山林簌簌搖晃,發出海潮似地澎湃聲響。

內室牀榻間,徐霜策收回了一直按在宮惟眉心氣海之上的手。

因爲持續三個時辰不斷灌注大量純粹靈力,即便是天下第一人都不免會疲憊,但他並未表現出來。

宮惟青白的面容終於有了一絲血色,徐霜策默然摩挲他冰涼的嘴脣,半晌終於無聲無息地起身下榻,衣袖卻突然被拉住了。

徐霜策一回頭,只見宮惟在凌亂牀褥中閉着眼睛,輕聲問:“……你去哪裡?”

半晌靜默後,徐霜策低聲道:“雨停了。去幫你折一枝桃花。”

宮惟脣角似乎略微勾起。

徐霜策俯身在他耳梢上親吻一下,才起身緩步走出內室,須臾大殿浮現出禁咒的金光,瞬間又消失在了玉磚琉璃瓦間。

此時已至晌午,但天光青灰淡薄,似乎還沒有亮。徐霜策外袍齊整,一級級走下殿前長階,只見溫修陽已跪俯等候良久,身後一名懲舒宮門生亦跪地高舉一物,白金青玉所制,赫然正是懲舒宮盟主印!

盟主印既出,天下玄門莫敢不從。懲舒宮門生低着頭慷慨激昂:“稟報徐宗主!昨夜謁金門天塌,妖風現世……”

緊接着頭頂輕描淡寫的兩個字打斷了他:“知道。”

知道?

門生愕然一愣,只見滄陽宗主象牙色的衣袍掠過自己身側,連腳步都沒停一下,便徑直走向了遠處的山林。

溫修陽眼觀鼻鼻觀心只作不見,懲舒宮門生茫然跪在原地不敢動彈。少頃,徐宗主的身影終於從山林間緩步而回,那把威動天下的神劍不奈何懸在腰際,修長的手中卻拿着一枝桃花。

滄陽宗主指捻桃花,袍袖掠過鬆濤霧靄,這畫面是如何出世脫俗、恍若謫仙,懲舒宮門生卻只覺一陣寒意自肺腑而起,那是一種面對強者時油然而生的敬懼:“……徐、徐宗主……”

徐霜策並未看任何人,拾級而上回到寢殿,殿門依次在身後關閉。

兩人直挺挺又跪了一刻鐘,殿門纔再次打開,徐宗主挺拔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兩人面前,手中那支凝着雨露的桃花已經不見了。

他問:“何事?”

懲舒宮門生現在連說話都不敢大聲了:“昨……昨夜謁金門天塌,劍宗受妖風所侵,昏迷不醒。盟主已經前去看過,現有要事請徐宗主相商,盟主在謁金門等您……”

話沒說完,徐霜策已經越過了他,淡淡道:“走吧。”

就這麼簡單?

懲舒宮門生原本已經做好了慷慨陳詞、長跪不起的準備,聞言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慌忙起身跟上。

·

謁金門地處臨南,是仙盟六大世家之一,宗師大能輩出。綿延建築依山而立,半山臨湖開闢出了一片廣闊的白雲石高臺,祠堂、主殿、瓊樓、廣廈星羅棋佈,宏偉壯麗,氣勢磅礴。

大約因爲劍宗昏迷不醒,謁金門上空凝聚着不安的氣氛,廣場兩側的謁金門弟子都俯首仗劍,默然肅立。少主尉遲驍早已奉命在大殿門前廣闊的雲石臺階上等候,見徐霜策飄然落地,抱劍欠身一禮:“徐宗主。”

“人呢?”

“劍宗至今未醒,盟主亦束手無策。”

徐霜策收劍在手:“帶路。”

不知怎麼,尉遲驍擡頭看了徐霜策一眼,猶豫了下才轉身道:“請。”

從大殿進去拐了兩道曲廊,迎面便是內室,短短一盞茶時間就到了盡頭。尉遲驍站定腳步,做了個請的手勢,誰料徐霜策卻沒有立刻推門而入,而是背手立在原地,黑沉的眼光向他一瞟,出人意料地問:“你剛纔有話想對我說?”

尉遲驍沒料到徐霜策竟如此敏銳,倒愣了下:“我……”

謁金門少主與眼前這位威震天下的第一人之間,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和針鋒相對,就像年輕力壯的雄獅暗中磨礪銳爪,但表面上卻不得不服從統治獅羣的首領。

他遲疑片刻,還是對現狀的直覺和考量佔據了上風,低頭道:“我今日去懲舒宮時……”

這時房門被打開了,門後是應愷疲憊而平靜的身影:“霜策來了?”

尉遲驍的話音戛然而止。

應愷道:“進來吧,我有一句話想問你。”然後又轉向尉遲驍,溫和而不容置疑地吩咐:“附近方圓百米內不要留人,一律摒退,你也先下去休息吧。”

尉遲驍欠身行禮,退了下去。

穿過內室兩道屏風,只見牀榻上尉遲銳昏迷不醒,頭顱數處要穴都紮了金針。不知道他是否還沉浸在幻境中,全身肌肉繃得極緊,眉頭死死地擰着,像是頭左衝右突卻無法掙脫的困獸。

應愷站在牀榻邊,道:“穆奪朱親自來看過,我也給他下了針,但無濟於事。”

徐霜策問:“你找我來是爲了看他的幻境?”

應愷沒有回頭,許久後才緩緩道:

“昇仙臺嗎?我已經看過了。”

儘管這一路上早有預感,但親耳聽見時,徐霜策還是猝然閉上了眼睛。

偌大房間一片安靜,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站着,彼此相隔半丈,誰都沒有說話。

香菸從金瑞腦中裊裊上升,屋裡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半晌應愷道:“霜策。”

“嗯。”

“若是你有一個朋友,憎恨世人,殺障深重,藥石罔顧,滿手殺孽。你覺得他該死嗎?”

“……”

徐霜策喉結上下一滾,終於嘶啞地吐出一個字:“該。”

應愷背對着他,看不清表情。有那麼一瞬間應盟主的背影像是被凍結住了似地,好像連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全身上下紋絲不動;漸漸地他雙肩開始顫動,頻率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剋制不住,越來越難以自抑。

這簡直太不尋常了。

應愷這輩子都從來沒有在人前流露出這副模樣,他像是馬上就要倒了,或是要不顧一切地爆發出某種情緒,但又死死地咬住了牙,強行挺直了脊樑。

“應愷?你……”

緊接着徐霜策就被打斷了。

只見應愷終於轉過身,他臉色已經恢復了平靜,除了眼底密密麻麻的血絲,根本看不出剛纔經歷了什麼。

他笑了下,那笑容中有一點情緒燃燒成灰後冷卻的疲憊和厭倦,還有一點古怪,然後把一直緊攥在手心裡的青銅楔盒丟到了徐霜策面前:

“這就是你一直在隱瞞我的事實嗎,北垣?”

——北垣。

二字重重落地,彷彿砸出了無聲的轟然巨響。

徐霜策原本就森白的臉色越發白了幾分,似乎想辯解什麼,但又無話可說,只得吐出兩個字:“應愷……”

應愷厲聲喝止:“站住!”

徐霜策腳步定在了原地,握劍的手止不住微微顫慄起來。

屋子裡空氣壓抑得可怕,彷彿下一刻就要劍拔弩張。應愷胸膛劇烈起伏,緊盯着他握劍的手:“事到如今你還想做什麼?!把劍解下來!”

徐霜策低聲爲自己辯解:“我並非是想頑抗……”

但錚然一聲定山海出鞘,應愷緊繃的聲音打斷了他:“把劍給我!”

兩人之間瀰漫着濃重的火||藥味,隨時可能失去控制,一觸即發。

徐霜策遲疑再三,終於把不奈何劍解下,交到了應愷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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