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江水在月下閃爍粼粼波光,向遠方奔騰而去。
江心一葉漁舟隱約透出燭火,乘着夜色順水而行。
船艙中, 宣靜河獨自倚坐在油燈下翻閱一卷文書, 纖長的眼睫在燭光中投下陰影, 隨着船身微微晃動。
“矩宗大人。”一名弟子掀簾而入, 畢恭畢敬俯身作揖:“我們明日即可抵達氿城, 夜深露重,您該休息了。”
宣靜河沒有答言,將卷宗翻過一頁, 半晌低聲問:“玄正他們傳回消息了嗎?”
傳言氿城外深山中妖獸出沒,死傷甚衆。恰逢矩宗出巡, 便派遣門下弟子前去除妖, 誰料幾名弟子一去音訊全無, 一連數日都未曾發回任何傳音符。
矩宗起了疑心,便臨時決定改道, 親自去氿城探查情況。
弟子搖了搖頭:“玄正師弟他們的傳音符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宣靜河放下卷宗,眉心蹙起一條細微的紋路。
弟子連忙寬慰:“矩宗大人不必憂心,師弟他們修爲高強,對付妖獸綽綽有餘。可能是氿城太過偏僻,深山靈氣稀薄, 傳音符一時無法驅動也未可知。更何況……”
突然宣靜河一擡手, 打斷了他。
燭光下矩宗的側臉年輕沉靜, 好似在凝神細聽什麼。弟子登時緊張地繃起了身體, 少頃只見宣靜河略微轉向舷窗, 皺眉問:“誰在那裡?”
竟有人在外面!
弟子悚然一驚,毫不猶豫拔劍躍出船艙, 迎面就看見一條小船正從江面上順水靠近。
一道頎長身影立在船頭,面容俊秀蒼白,嘴角似乎還噙着一絲笑容,黑衣華袍在月下熠熠生光,正是白天宣靜河從鄭家船上出手救下的那名少年!
弟子不由退後半步,震驚道:“你是什麼時候跟上來的?”
鬼太子並不回答,待船行得近了,突然縱身下水,踩在水上如履平地,兩三步便踏浪而來,擡腳登上了矩宗這條漁船。
“喂,你……”
弟子阻攔不及,只見黑袍少年一甩衣襬上的水珠,那動作甚至稱得上是優雅從容的。然後他徑直穿過甲板,略一欠身便鑽進船艙,俯身深深地拜了下去:
“白日幸得矩宗出手解圍,在下心中不勝感激,特來當面道謝。”
他聲音低沉悅耳,有着華麗的尾調,擡起頭來笑盈盈地望着燈下的宣靜河:“在下姓曲,單名一個獬字。還未請教矩宗高姓大名?”
弟子這才反應過來,剛要追進來訓斥這少年,卻被宣靜河一擺手攔住了。
“舉手之勞,不用謝我。”矩宗看着手裡的書卷,語氣非常淡:“你走吧。”
白日裡宣靜河出手相救後,並沒有聽鄭氏家主的慌張賠罪,也沒有給鬼太子裝模作樣感激涕零的機會。他只一拂袖,無形的力量便將鬼太子從鄭家畫舫上托起,凌空送回了小船;然後他再沒施捨衆人一眼,徑直乘船揚長而去了。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正眼看過鬼太子,好似對身後的所有事、所有人,都完全地漠不關心。
“對矩宗大人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對我卻如同再造之恩。”鬼太子絲毫不以爲忤,反而把姿態放得更低了:“因此我專程漏夜而來,只爲當面對恩公道謝,以求能爲恩公效犬馬之勞。”
宣靜河說:“我不需要你的犬馬之勞。”
他的視線仍然停留在書頁上,甚至連擡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拜伏在地的鬼太子沉吟片刻,突然問:“矩宗對我如此不假辭色,是覺得我行爲放蕩,並不像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弟,對嗎?”
“……”
船艙內靜寂數息,良久才聽宣靜河反問:“難道你是嗎?”
鬼太子說:“其實我……”
“你若不流連煙花之地,自然也不會招惹白天那般是非;你若是嚴詞拒絕,那麼從最開始就不會登上鄭家那條船。我救你只是因爲你求救了,並不需要你事後如此惺惺作態。”宣靜河終於擡起視線,自上而下地盯着鬼太子:“既然你有踏水而來的本事,應該就不需要我讓人送你下船了,自行離去吧。”
世人看矩宗容貌文靜秀麗,便以爲他脾氣也是如此,殊不知那是個天大的誤會。
宣靜河不僅不溫和,相反能稱得上一句剛烈冷硬。他那雙眼睛既寒且亮,眸光如同月夜下雪亮的深潭;當他用這種審視的視線盯着什麼人的時候,甚至有種凌厲的壓迫感。
真漂亮,鬼太子心裡想。
他寢宮牀榻邊最珍貴的夜明珠,都不如這對眼珠那般明亮。
“……矩宗大人教訓得是。”鬼太子慢慢地道。
然後他頓了頓,目光微微閃爍,不知心裡在盤算什麼,良久才低頭浮起一絲混雜着苦澀的笑容:“實不相瞞,在下家境優越,但幼時父母雙亡,從記事起……就從沒嘗過一天被人真心牽掛的滋味,更遑論是嚴加管教了,有心之人的刻意引誘倒是從小就有很多。”
沒想到他竟有這般悽慘身世,連侍立在側的弟子都不由一愣。
“今日得見矩宗大人風姿清正,我難免自慚形穢,又忍不住生出羨慕之心,這才深夜冒昧趕來。”
鬼太子吸了口氣,擡頭直視宣靜河的眼睛,語氣誠懇而落寞:“矩宗大人的教訓雖然嚴厲,卻是我平生從未聽過的至誠之言,此生怕是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對我說這樣推心置腹的話了。今夜一行,足慰平生;我一定將這彌足珍貴的教誨牢記心中,永志不會忘懷。”
他似是有些自嘲,但又竭力掩飾住了,起身向宣靜河深施一禮,就要倒退着走出船艙。
三步,兩步,一步。
果然就在他腳後跟踩上船艙門時,那端坐在燈下的年輕矩宗終於吸了口氣,合上書本:“等等。”
鬼太子站住了腳步,低垂着頭顱,陰影中沒人能看見他嘴角詭秘的弧度。
宣靜河遲疑片刻,說:“過來。”
鬼太子順從地走上前,驀然額頭一涼,被宣靜河二指併攏點住,那是在查探他的氣海。
“……你果然有靈根,是可以修仙結丹的體質。”宣靜河眉心蹙得更明顯了,“沒有人指點你去投拜在仙師門下嗎?”
一提起這個,鬼太子似乎更加羞慚了:“年幼時不懂事,也無人從旁指點,根本不知道能走修仙這條路。後來我自己蒐集卷宗胡亂修煉過幾天,但爲時已晚,所以……”
宣靜河收回手:“可惜了。”
他袍袖中有一絲清淡的睡蓮花香,剎那間掠過鬼太子鼻端。
但那氣息太細微了,眨眼又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空氣中,讓人不論怎麼搜尋都無法再捕捉分毫。
鬼太子凝視着他,聲音已不自覺低啞起來:“今夜聆聽矩宗教誨,已是我平生幸事,不知還有什麼好可惜的?”
——幼失怙恃的富家公子,即便本性不壞,周圍也有無數人勾引這個孩子去學壞。更何況他有靈根,能生出靈根的普通人萬里挑一,他卻因爲無人指點而錯過了築基的最佳年齡,在誰眼裡看來都是美玉蒙塵的憾事。
但現在解釋這些也無事於補,因此宣靜河沒有多說,只一搖頭:“若你有一位嚴師從旁管教,應當不至於淪落至此,說不定還能在修仙一道上有所作爲。”
鬼太子微笑接口:“或者如果我有一位妻子,也可以從旁規束,令我不至於放浪形骸至此。”
這話接得太快了,而且無比坦蕩自然,連宣靜河都沒立刻反應過來。
“矩宗大人願意對我行使管教之責嗎?”鬼太子似有所期待地問。
這一句如果跟上一句連起來,那簡直跟調戲沒什麼兩樣。
但這世上從來沒人敢對宣靜河有絲毫不敬,加之眼前這黑袍少年昳麗俊秀,一臉坦蕩,唱作俱佳;導致宣靜河下意識懷疑自己想多了,愣了一下便問:“你是想讓我做你的師尊?”
“放肆!”弟子當即大驚呵斥:“矩宗大人何等身份,豈會隨意收你這樣的普通人爲收徒!”
宣靜河出聲制止:“玄成。”
那名弟子還不服氣,只能悻悻地噤了聲。
“我從未收徒,也不會輕易爲你破例。”宣靜河轉向鬼太子,遲疑片刻後道:“但你的情況我已經知道了,若你當真痛改前非,那待我此番事了後,再從仙盟百家內仔細甄選一位良師,將你託付過去吧。”
“……”
鬼太子凝視着宣靜河,燭火在他眼中反射出一絲猩紅的寒光。
然後他突然笑了起來,深深俯下身:“矩宗大人盛情,曲某感激不盡。”
這話其實很有深意,如果當時宣靜河更加警惕的話,就會發現這個叫曲獬的少年根本沒有正面回答他。
與應愷、徐霜策這樣通過修煉而飛昇的人神不同,鬼太子和宮惟是天地孕育而出的神,擁有更加尊崇的地位。在天道孕育出的上一代神早已離開三界、化歸太虛,而這一代宮惟又非常年幼的情況下,鬼太子就是三界中唯一成年的天神,其地位之高、神力之強,足以讓他每一句話落地即成神諭,甚至擁有改變世間因果律的力量。
因此他對宣靜河說的每個字都暗藏着玄機,只是當時沒人能察覺那悄無聲息張開的險惡陷阱。
“既然如此,接下來的路程就請讓我跟隨矩宗大人,鞍前馬後端茶倒水,略盡我感激之心,直到您爲我找到一位‘良師’……”說到這兩個字時鬼太子意味深長地頓了頓,笑盈盈看着宣靜河,眼中似有無盡深意:“……爲止。”
他上半身微微向前傾,原本距離就近,說話時脣邊曖昧的吐息幾乎拂過了宣靜河的鬢角。
但還沒等旁邊弟子幡然作色,鬼太子立刻向後坐直,順勢站起身來,恭敬至極地俯身行禮:“夜色已深,不敢打擾矩宗大人歇息了。”
他就保持着這個彬彬有禮的姿態向後退了一步,又一步;直至倒退出艙門,才轉身邁下甲板,踏着水面回到了自己的小船。
此時江心月明,水波盪漾,鬼太子倚坐船頭,眯眼望向前方那一葉順水而行的漁船;油燈橙黃的微光正從船艙中泄露出來,少頃舷窗竹簟被挑起一角,只見宣靜河似有些疑慮地皺眉望來,恰與鬼太子視線碰了個正着。
鬼太子俊俏的面孔上頓時浮現出笑容,恭敬懇切,情意殷殷。
“……”宣靜河似乎感覺有些疑惑,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少頃只得一點頭,垂目放下了竹簟。
鬼太子望着那緊閉的窗簟,笑容一分一分地擴大,直到呈現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弧度。他回想起剛纔鼻端那一絲清淡的睡蓮氣息,意猶未盡地吸了口氣,喃喃道:“好香啊。”
伴隨他沙啞的尾音,神力無聲無息擴散出去,船尾後的江面上接連探出了無數朵睡蓮花。
數不清的皎潔花瓣在月光下盛開,如同覆蓋着一層輕紗,如夢似幻,隱秘絢麗。春夜微風掠過江面,挾着溫暖芬芳的花氣,全數融進了鬼太子手中的那杯酒裡。
他含笑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春江花月夜,隨波千萬裡。兩條船就這麼一前一後,向着前方的氿城而去。
·
翌日,漁船果然按時抵達了氿城渡口。
此時正是午後,但不見一絲陽光,烏壓壓的雲層蓋住了天空,彷彿隨時都要下起雨來,空氣中密佈着鹹腥的水汽。
“怎麼這麼冷清?”那名叫玄成的弟子將漁船停在渡口,疑惑地四下張望:“駐守在當地的仙門世家不是說了要來迎接矩宗大人的嗎?”
官道兩側青山連綿、翠巒疊嶂,一條長長的土路向前隱沒在遠方深山裡。宣靜河踏上河岸,凝神靜聽半晌,輕聲道:“……太安靜了。”
的確如此。
原本應該出城迎接矩宗的當地世家沒有出現,連一般渡口都有的茶館、驛站也都關門閉戶,整座渡口空無一人,觸目所及一片凋敝,遠處巨大的山林更是絲毫鴉雀不聞。
“矩宗大人請稍候,弟子這就發傳音符去聯絡當地仙門……”
玄成的話沒說完,一聲淒厲的鳥鳴猝然劃破了岑寂。
緊接着,遠方山林中千百隻飛鳥同時驚起騰空,形成鋪天蓋地的黑雲,那景象壯觀得難以形容,無數翅膀拍打的撲棱聲響匯聚成巨浪,一瞬間壓過衆人頭頂!
剎那間宣靜河只覺眼前一暗,是身後有人突然把手伸到了他面前。
宣靜河條件反射握劍,但劍身出鞘三寸又一停,眼角餘光瞥見了身後的人——是那名叫曲獬的少年,正張開手臂護住他的身體,同時把手掌擋在了他額前。
昨夜兩人在船艙中一站一坐,無法比較,直到現在兩人的胸膛與後背幾乎相貼,宣靜河才赫然發現這個曲獬相當高,站直了甚至比自己還略高兩分,身高差讓自己幾乎被他半攬在了懷裡;少年黑色袍袖下露出的手臂線條非常精悍,只一閃又被衣袖遮擋住了。
那只是數秒間的事。
鳥羣投下的龐大陰影四散而去,撲棱棱消失在了遠處。
宣靜河閃步一退,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見曲獬收手向後退了半步,神情還是十分恭謹的,聲音卻不論何時都帶着點懶散的尾調:“鳥獸四散奔逃,不是吉兆啊。”
“……”
“矩宗大人?”曲獬貌似疑惑地張大眼睛,“怎麼了?”
“……沒什麼。”
宣靜河頓了頓,又道:“以後不要突然出現在我身後了。”
“爲何?”
鏗鏘一聲清響,宣靜河將出鞘三寸的不器劍推了回去,冷淡道:“會死。”
曲獬既驚訝又無辜:“我——”
“矩宗大人!”這時弟子玄成轉過身,手裡捧着散發着靈光的傳音符,神情如釋重負:“駐守在氿城中的仙門趙家剛傳來回音,說是搞錯了矩宗大人駕臨的日子,這就派人來迎接我們,請大人回船上稍等,他們即刻就到!”
搞錯了日子?
趙家位列六大世家之一,偌大仙門宗府,沒有一個人記得矩宗駕臨的正日子?
宣靜河眼皮一跳,狐疑從心底油然升起。
失蹤的弟子,無人的渡口,言行可疑的當地仙門……種種徵兆若隱若現,似乎都在散發着某種古怪的味道。
遠方淡藍色的羣山連綿起伏,空曠安靜。宣靜河瞳孔微微壓緊,突然道:“先不要回船上,跟我來。”
“去哪裡?”弟子玄成一愣。
宣靜河置若罔聞,順着長長的官道向前走去,正百無聊賴揹着手的鬼太子立刻毫無異議,擡腳就跟在了他身後。
·
山路兩側樹林岑寂,不知是不是整座大山的飛鳥都驚走了,周圍一聲鳥啼不聞、一絲蟲鳴不見,甚至連風過時樹葉摩擦的沙沙聲都沒有,廣袤天地間安靜得可怕。
“你們可曾發現這附近少了一樣東西?”宣靜河跨過一叢灌木,突然問。
這個問題顯然不能指望曲獬來答,跟在後面的玄成想了想,試探地問:“鳥獸?”
從宣靜河的背影來看他搖了搖頭。
“大凡妖獸出沒之地,其他鳥獸都會遷徙遠走,這是正常的。但我們從剛纔一路走來,在山裡越進越深,卻沒發現妖獸出沒最基本的跡象——妖氣。”宣靜河站住腳步,回過頭來望着弟子:“連一絲也沒有。”
玄成驀然站住,閉眼向周圍一感知,神情不由變了:“果然如此,怎會這樣?”
傳聞氿城外的山上有大妖獸出沒,死傷甚衆,當地仙門趙氏無法降服,但這附近山上一絲妖氣也沒有,明顯不合常理。玄成想了想皺眉問:“莫非……莫非這妖獸已經從深山逃進氿城裡了?”
宣靜河沉默片刻,說:“未必。”
“可是……”
玄成還滿腹疑惑,不遠處突然響起曲獬似乎非常驚奇的聲音:“——呀,天都這麼晚啦?”
宣靜河與玄成同時一擡頭。
天色竟然已經暗了,明明船靠岸時還是午後,此刻卻暮色四合,鉛灰雲層重重壓在山谷上方,遠處連綿山林已經半融進了黑暗裡。
玄成頓時吃了一驚:“怎麼這天黑得這麼快?!”
這簡直不正常,修仙之人即便不御劍,腳程也比平常人快很多,此刻應該最多不過申時,但天色卻分明已經過酉時了,難道今天時間過得特別快不成?
曲獬好似已經非常疲憊,弱不勝衣地倚坐在樹下,揉着自己痠疼的腿:“怎麼辦呀,天黑前咱們還走得出這座山嗎?”他擔憂地環顧四周,臉上浮現出楚楚可憐的神情:“我好害怕,晚上山裡會不會很黑呀?”
玄成一直瞧不上他這副妖妖調調的做派,聞言簡直無語:“你說呢?!”
“我、我……”曲獬好似被他嚇了一跳,囁嚅片刻說不出話來,壯起膽子看向宣靜河:“矩宗大人,要不我們還是先原路返回,到船上再說吧?”
——鬼太子化身也就十七八歲,這麼斜倚着顯不出身高來,那張罕見漂亮的臉上滿是怯弱,溫順逼真、我見猶憐。他這樣子這要是給昨天那鄭姓家主看見,估計當場就神魂顛倒,不管說什麼都立馬答應了。
然而宣靜河心硬如鐵,甚至連目光都沒停留半分,轉身極目向周圍眺望了一圈,突然道:“那裡好像有人。”
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山道盡頭竟然真有一處小小的院落,看着像是家獵戶。
宣靜河道:“過去看看。”
他完全沒有要徵求別人意見的意思,頭也不回就向前走去,弟子趕緊瞪了曲獬一眼示意他跟上,然後急急忙忙地尾隨宣靜河走遠了。
“……”
曲獬眼神微妙,半晌擡手把臉一抹,那滿臉柔弱無辜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
“怎麼宮惟用這招對付徐霜策就那麼管用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道,一骨碌爬起來追了上去。
那戶人家坐落在半山腰一處湖邊,院門半開着,牆上掛着弓箭等物,果然是春季駐紮在山裡的獵戶。玄成搶步上前敲了敲門,禮貌地揚聲問:“請問有人在家嗎?”
門內沒有動靜。
“我們是過路的旅人,想在此借宿一晚,主人家方便嗎?請問有人在家嗎?”
仍然沒有回答。
玄成提高聲音剛要再問,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清脆的:吱呀——
三人同時覓聲望去,只見堂屋後門外,一個佝僂的老嫗把門推開一條縫,哆哆嗦嗦站在那裡往外窺視。
玄成連忙和顏悅色地迎上前:“老人家,我們想在此借宿一晚,請問您方便嗎?”說着從懷裡掏出兩錠銀子,就想從門縫裡塞過去。
誰料老嫗直勾勾盯着他,既不點頭搖頭也不接銀子,好像沒聽見一般全無反應。
玄成以爲老人耳朵背,又躬腰連比帶劃地大聲詢問了兩三遍,還把銀子塞進她手裡;誰料剛一動作,老嫗突然被激活似地驚跳起來,連連道:“我要睡了!我這就睡了!”
“我們能否在您家後屋借宿一晚,明天就……”
“沒有聲音,沒有聲音的!”老嫗的臉幾乎完全扭曲起來,聲音沙啞尖銳,攥着銀子向後退進屋:“睡了!已經睡了!”
“是的,我們就睡一宿,明天一早就……”
“已經睡了!已經睡過去了!”
哐噹一聲重響,後門被緊緊關上,隨即傳來插門栓的嘩啦聲。
“……”玄成僵在那裡,莫名其妙:“這老人家怕不是……”
曲獬一臉關切地接口:“怕不是腦子已經糊塗了?”
這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遠處深山籠罩在黑暗裡,夜裡起了風,山林中傳來像漲潮一般連綿不絕的呼嘯聲。
玄成望向院落那排後屋,又眼巴巴看向宣靜河。如果他們現在不立刻御劍回到船上,那麼只能在此地留宿一晚了:“矩宗大人,要不我們還是先進去……”
宣靜河也正盯着獵戶家那排後屋,他的視線透過半掩的窗扉,彷彿在濃重的黑暗中察覺到了什麼,突然神情微變:“等等。”
玄成:“?”
宣靜河大步走向後屋最東角的那一間,伸手把門一推,靈力在掌心中托起一團火光,頓時照亮了整間屋子。
只見牆壁低矮破敗,地上鋪滿稻草,屋子正中竟然擺放着一具染血的棺材!
“這家有死人?!”玄成失聲道。
那棺材一看就是窮苦人家纔會用的,工材非常簡陋,木料也很薄,甚至沒來得及刷漆,棺材蓋和四面縫隙中都溢出了大片暗紅血跡,隱隱暗示着某種不祥的氣息。
宣靜河的視線在那髒污的血跡上停留片刻,突然說:“曲公子。”
“?”
鬼太子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只見宣靜河擡手一按他肩頭,把他拽到了自己身後。
矩宗的手指修長有力,指尖很冰,一如他此刻冷淡的話音:“——不要出來。”
平生第一次被人護在身後的鬼太子不由一怔。
緊接着只見宣靜河另一手抓住棺材板,嘭一聲悶響,硬生生把棺蓋掀開了!
霎時不器劍自動彈出,玄成也拔劍出鞘,兩人都做好了面對任何突發情況的準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開棺後並沒有發生絲毫異常,也沒有任何屍變的跡象——玄成往棺內定睛一看,破口而出:“哎呀!”
連鬼太子瞳孔都一眯。
只見棺材內躺着一具新鮮男屍,雙眼圓睜,血口大張,滿嘴牙齒全露在外面。他血肉模糊的脖頸斷了一半,腹腔大開臟器丟失,左手臂以下、右關節以下皮肉全無,只剩下幾段森白可怖的長骨!
“才死不久。”宣靜河俯身翻檢片刻,說:“不超過十二個時辰。”
“這,這是野獸撕咬出來的嗎?”玄成用劍鞘略微翻動屍身傷口,辨認出了更多牙齒噬咬與利爪撕扯的痕跡:“五臟六腑全都沒了,血肉啃食得乾乾淨淨,難道……難道就是被這山裡的妖獸咬死的?!”
衆人的視線不約而同投向男屍青黑的臉。
什麼樣的妖獸會讓人顯出如此可怖的死相?
宣靜河沉默片刻,說:“玄成。”
“在!”
“死者與那老太太應當是一家人,去堂屋看看老人家是否還清醒,儘量探聽情況。”
“是!”
玄成立刻拔腿向外走去,但沒走兩步又突然停下,不知想起了什麼,扭頭問:“曲公子,可以勞煩你與我同去嗎?”
曲獬正居高臨下打量腳邊的男屍,陰影中看不清他冰冷的神情。聞言他迅速擡起頭,已換作了一臉茫然:“什麼?”
“那老太太剛纔已經被我驚嚇到了,現在見了我怕是不會開口的。曲公子面相和善,說不定能勸老太太多說兩句,因此我想麻煩你同去一趟。”玄成嘴上說得客氣,話裡意思卻不容置疑,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吧!”
“……”曲獬眼睛無辜地眨巴幾下,突然像月牙似地一彎:“好呀!”
然後他完全沒有絲毫勉強,毫不猶豫地擡腳就出了屋門。
反倒是玄成沒料到他答應得這麼痛快,愣了下才趕緊跟了上去。
完全如玄成所料,這次他們不論怎麼敲門老太太都不開,敲急了便哆哆嗦嗦地在門裡大喊,一遍遍重複“睡了!已經睡了!”,聲音嘶啞尖利又充滿恐懼。
“老人家您真的不用怕,我們只是……”
“真的睡了!睡了!”
曲獬雙手抱胸,笑道:“這老太太可真有意思。”
玄成無奈停下敲門,皺眉道:“她分明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在極度恐懼下導致精神錯亂,有意思在何處?!”
“哦,是嗎。”曲獬輕飄飄地道,“我還以爲她是在提示我們,這裡曾經發生過非常恐怖的事情,但只要‘睡了’就能順利活過今晚呢。”
玄成悚然一愣。
“哎呀,說笑罷了。”曲獬挑眉嘲道,“玄道長不會當真了吧?”
玄成在他戲謔的目光中張了張口,愣是沒能說出話來,心頭漸漸涌現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荒謬感。
眼前這個長相豔麗的少年,自述身世悽慘,言語誠懇無比,在宣靜河面前時常擺出一副楚楚可憐又不自知的模樣,簡直像個妖里妖氣的小倌兒;但只要宣靜河不在,他那股做作的勁兒就立刻消失得乾乾淨淨,彷彿突然換了個人,言辭之中甚至透出一絲讓人非常不舒服的嘲弄來。
不應該啊,他明明只是個連築基都沒有的普通人。
難道是錯覺嗎?
“玄道長?”曲獬眉角挑得更高了。
玄成心神一凜:“什麼?”
“天色已晚,我們今夜怕是要留宿在此處了。那間有屍體的屋子不能住人,我去爲矩宗大人收拾一間乾淨屋子出來,如何?”
玄成正暗中打算要調開他,沒想到曲獬竟然主動配合,立刻順水推舟:“難爲你有這份心,那就請你去……”
“反正道長剛纔堅持叫我同來,就是想讓我離矩宗大人遠點,不是嗎?”曲獬笑吟吟地道。
玄成神色劇變:“你——”
話未落地,只見曲獬笑着眨眨眼,神情如頑童般天真狡黠。
然後他揹着手,轉身悠然走遠了。
玄成呆立在原處,一陣夜風呼嘯而過,讓他從脊椎裡躥起一股寒意。
深夜茫茫大山,行爲詭異的老嫗,死相恐怖的男屍,故作柔弱卻讓人膽寒的少年……
一陣悠長淒厲的嗚咽隨風而來,漫山遍野樹影搖擺,遠遠望去好像無數踊動的鬼影。
玄成猛地回過神來,不敢在原地耽擱,緊走幾步回到柴房。宣靜河正低頭仔細查看那具男屍,頭也不擡問:“怎麼了?”
玄成拱手行禮,壓下滿腹疑慮,一五一十將剛纔老嫗的反應複述了一遍,遲疑道:“這宅子裡不知發生過什麼事,即便是妖獸吃人,爲何那老太太卻能免於一死,我細想竟處處透着詭異……”
“你見過妖獸嗎,玄成?”宣靜河突然問。
玄成沒反應過來:“見過啊。”
他雖然不是宣靜河的入室弟子,但身爲矩宗門人,各處斬妖除魔,自然各種大小妖獸都見過不少。
宣靜河終於擡頭瞟了他一眼,“那你覺得這傷口可有什麼異樣?”
玄成愣了下,不明所以地上前,順着宣靜河的目光,望向男屍血肉模糊的脖頸。斷裂的喉管附近已經腐爛了,血肉灰黑,勉強能辨認出四道爪痕;玄成仔細觀察半晌後搖了搖頭,迷茫道:“並沒有什麼異樣啊?這……”
“你不覺得這妖獸的爪痕不大嗎?”
玄成定睛一看,確實如此,從四道爪痕的距離間隔來看,與成人手掌似乎沒有太大差別。
“難道……難道是類人形態的妖祟?”玄成不由狐疑,“雖然妖獸大多體型魁梧,但類人形態的也不是沒有,我記得卷宗裡曾經記載過……”
宣靜河卻搖了搖頭。
“玄成,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妖魔,而是人性。”他站起身淡淡道,“每當我對一起妖魔引發的禍患百思不得其解時,我就會轉去琢磨人,往往很快便能得到答案。”
宣靜河擡起棺蓋,隨着轟隆一聲巨響將棺材合攏,徒手把棺材釘一根一根地按了回去。
“也許是我想多了,”他最後道。
玄成茫然地跟着他站起身。
“對了,”宣靜河不願再提,回頭話鋒一轉:“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回來?曲公子呢?”
“啊,他爲大人您打掃屋子去了。”玄成遲疑一瞬,還是沒忍住一咬牙,抱拳低聲道:“矩宗大人,弟子實在有話要說!”
“怎麼?”
“那姓曲的公子怕是有些古怪,還是儘快把他送走吧!”
宣靜河站定腳步,“哦?”了一聲。
“他、他……”玄成也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怪異的感覺,想了想只得硬着頭皮道:“他一個普通人卻敢跟我們一路進山,而且還跟得那麼緊,弟子總覺得他處處都不對!而且他表面對矩宗大人恭敬非常,弟子卻總覺得怪異,弟子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形容……”
“我注意到了,”宣靜河平靜地道。
“啊?”
“一個出身富貴的紈絝子弟,卻敢跟着我們一路深入到這妖邪之地,而且從頭到尾都未曾打過退堂鼓,確實違和。”宣靜河頓了頓,說:“但我已經親手探過他的氣海,確實連築基的修爲都沒有,符合他自己所說的經歷——‘只是蒐集卷宗胡亂修煉過幾天’。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在我手上掩蓋自己的真正修爲,連妖怪或邪祟都不可能,除非他當真是鬼神下凡。”
“所以他自述的經歷應該大部分是真的,少許背景細節有假,但不影響大局。”
玄成忍不住爭辯:“可他確實行爲妖異……”
宣靜河皺起了筆直秀挺的眉:“如果他真是妖祟,那我更不能輕易趕他走了,難道去害別人不成?”
玄成頓時語塞。
是啊,即便真是邪祟也該由宣靜河出手擺平,不然難道推出去禍害附近的百姓?
“我明白你的疑慮。”宣靜河道,“待氿城之事了結後,我會立刻回岱山去,把他託付給仙盟,到那時他的身家背景必定會被調查得一清二楚。如果真有妖異,仙盟自然會去處理的。”
玄成還是放不下心,他直覺有哪裡古怪但又說不出來,追着宣靜河出了柴房:“可是……”
話音未落,前方牆角一轉,迎面就撞見一名黑袍少年站在那裡——正是曲獬!
“玄道長,”曲獬笑盈盈地拱手道。
玄成心頭劇震,猝然消音止步,驚疑不定地瞪着這少年。
但曲獬眉梢眼角的微笑就像面具一般完美,完全看不出他有沒有聽見剛纔的對話,恭恭敬敬地轉向宣靜河:“矩宗大人,我已經收拾出一間安靜屋子,請您移步去歇下吧。”
宣靜河默然一瞬,“嗯”了聲向前走去,語氣還是很淡:“辛苦了。”
兩人擦肩而過,玄成竟不敢看少年的神情,低頭緊走幾步想追上宣靜河,卻在錯身那瞬間聽見曲獬微笑着喚了句:“玄道長。”
“……幹、幹什麼?!”
曲獬雙手攏在袖中,黑色絲質衣袍上繡着精密繁複的花,腳下隨意踏着一雙木屐。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他都是個俊美可親的少年,眉眼彎彎,嘴角含笑,甚至連輕聲慢語的神態都是無懈可擊的:
“你的安歇之處,我也已經收拾好啦。”
一絲無來由的恐懼陡然刺穿心臟,玄成僵立在原地。
不知爲何他大腦空白,竟說不出一句話來,隻眼睜睜盯着曲獬轉身,微笑揚長而去。
·
曲獬確實打掃了一間乾淨屋子,但宣靜河沒有去住。這座深山中的破舊宅院太怪異了,他讓沒有任何自保能力的曲獬先去歇下,給了他一道護身符,讓他不論外面發生任何動靜都不要輕易出來;然後讓玄成去巡查宅院的各個角落,翻檢是否還有不祥邪祟之物,尤其要注意觀察老太太的動靜。
玄成神情恍惚,好像還在心虛剛纔的對話被曲獬聽見了,一刻都不願意在屋裡多待,急急忙忙答應了就走。
宣靜河婉拒了曲獬的殷勤侍候,獨自腰佩不器劍,信步走出了宅院大門。
此刻剛過戌時,山中伸手不見五指。
那老太太還是活人,說明如果真有妖祟,應該還沒能侵入宅院內部,最多在這一帶附近徘徊。宣靜河把玄成打發去宅院各處巡查,自己卻在附近的山路上獨自漫步,下午一絲風也沒有的山谷此刻松濤陣陣,風聲如四面潮起,夾雜着落葉腐敗與泥土混雜起來的奇特腥味,尖嘯着在林間穿梭。
——彷彿無數怨靈在山中徘徊,但偏偏一絲妖氣也沒有。
宣靜河低下頭,凝視着自己的左手,將五指屈起又伸直,腦海中浮現出男屍圓睜的雙眼和斷頸處猙獰的爪痕。
傳說中在氿城外作惡的妖獸,到底是什麼呢?
這時前方隱約傳來水聲,宣靜河擡起頭,只見月牙從烏雲中透出一絲光,清清楚楚映出了不遠處山坡下一大片粼粼水波。
竟然是一座湖泊!
宣靜河生性好潔,今天徒步奔波了一下午,正出了身薄汗,見到水就忍不住望向四周。
附近只有獵戶那一座宅院,除此之外最近的村莊都在十餘里路之外;三更半夜寂寥無人,只有一線月華在湖面上反射出千萬碎光。
宣靜河自少年起雲遊四方,到處斬妖除魔,早就已經習慣了露宿荒野。他站在湖邊深吸一口氣,脫下外袍扔在腳邊,又解開雲緞銀絲腰封,褪下了鉤織精細繁複的裡衣。
一層層衣袍委頓在地,他挺直的脊背、削瘦的腰腹和修長的腿,大片光潔皮膚都沐浴在了月光下。隨後他伸手解下發帶,烏黑長髮立刻傾瀉下來,反射出細碎的微光。
他就好像皎潔月華凝成的一道剪影,身形單薄修長,擡腳踏進了湖泊中。
強勁靈力隨波擴散出去,讓冰冷的湖水微微加溫,散發出絲絲縷縷朦朧的白汽。
宣靜河像魚一樣潛入湖水,又帶着水花探出頭,長長呼了口氣,半浮在水上仰望着夜空,腦子裡思考着這幾天來各種各樣詭異的端倪。
氿城中可能是發生了什麼事,但起因必定是在這附近的山裡。
天下仙門各大世家,有着百年豪族根深蒂固的各種通病,沉溺酒色的鄭氏家主是這樣,在氿城裡佔地爲王的趙氏家族也是這樣。
趙家是否在隱瞞什麼呢?
宣靜河閉上眼睛,突然一陣無來由的香氣涌進鼻端,如花似蜜,甜膩至極,他驟然心神一凜!
“咯咯咯——”
銀鈴般的嬌笑聲在耳邊響起,一傳十十傳百,霎時響徹四面八方。
宣靜河驀地一睜眼,只見周圍天旋地轉,無數個裹着輕紗、容貌妖嬈的女子從夜氣中搖曳出現,香粉撲鼻,如墜雲端,瞬間他就認出了這是什麼——九天墮魔大法陣!
這法陣最早來自鬼垣,凡間修士只要有一絲動搖就會中招,輕則損真元、重則爆金丹,走火入魔者不計其數,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種荒郊野外?!
“是矩宗嗎?”“矩宗宣靜河?”無數豐腴妖嬈的軀體強行依偎上來,如同一柄柄滴着毒液的蛇牙,嬌媚呼喚聲聲環繞:“矩宗——”
“宣靜河——”
紅粉骷髏,魍魎鬼魅,鋪天蓋地全是層疊輕紗組成的巨網。宣靜河在重重幻影包圍中掙扎退後,反手結印打碎數道幻影,但幻影消失的瞬間又會原地催生出更多天魔女,水上水下鬼影憧憧,觸目所及到處都是!
“是誰?!”宣靜河心頭暴怒,一閃身急速向後,厲聲喝道:“——劍來!”
不器劍如雷霆撕裂夜空,白緞外袍隨之呼嘯而至。宣靜河一手囫圇披上衣袍,另一手握劍出鞘,強大靈力震盪整座湖面,無數魔影在慘叫中被一舉撕碎!
那一劍的衝力把宣靜河推向後方,剩餘的魔影尖叫盤旋,又俯衝而來。
宣靜河天生心硬,再誘惑的皮囊都視若無物,一手在水下攏住衣袍,另一手直接揮劍橫斬。
耀眼的弧光爆發出來,最逼近的天魔女瞬間就被化成灰燼;但正當漫天魔影要被一劍清空時,宣靜河身形卻猛然一阻。
他的後背貼在了一道火熱的胸膛前。
佈陣者就在他身後!
宣靜河的第一反應是轉身揮劍,然而還沒來得及,他的右手腕已經被人攥住了。
黑暗裡什麼都看不清,只有手腕處的禁錮如鐵鉗一般無法撼動。混亂中他聽見身後人低沉地笑了一聲,緊接着伸手掐住了他的腰,發力向後一帶!
嘩啦——
湖水瞬間淹沒了宣靜河的頭頂。
白衣袍袖在水中揚起,佔據了大半視野。宣靜河想掙扎回頭,但根本做不到,一股強悍到難以想象的靈力就像鐵鏈般鎖住了他全身,只聽背後那男子貼在他耳邊,聲音裡帶着輕薄的調笑:
“你這個人,果然是鐵石心腸,怎麼誘惑都不爲所動啊。”
他聲線明顯經過矯飾,尾調慵懶上挑,不知爲何在水下都清清楚楚。
到底是什麼人?!
宣靜河驚怒欲問,開口卻只嗆咳出一連串水泡,緊接着他口鼻就被一隻手死死地捂住了:“別出聲,聽。”
——遠處湖面上,從入夜後就開始刮的風聲不知何時越來越淒厲、越來越清晰,樹林在黑夜裡急促搖擺,彷彿有成千上萬道哭聲在漸漸聚攏,向湖邊逼近。
“你看,”男子一條手臂環過宣靜河,把他攔腰箍在自己身前,低聲笑問:“別人都給過你提示了,只要睡着就能活過今晚,爲什麼你不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