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遠帝的身子是真不好了,因爲就在秦承嗣第二日上朝時,當聽到雲州來報,雲州已經被亂軍攻克,屬下百姓俱都投敵後,弘遠帝被氣的生生吐出一口鮮血。し
弘遠帝現在就如同一個耄耋老人,他這幾年蒼老的厲害,頭髮花白,腰也彎了,背駝的厲害,早不見四年前的英明神武、相貌堂堂。
好似身子內深藏已久的毒素終於發作了,又好似一個人的精氣神被抽走了,弘遠帝現在如同行屍走肉,不過在勉強吊着一口氣,不想再皇后面前認輸,不願意他登基前在父皇跟前許下的諾言,得不到完成。
其實削弱勳貴世家的力量,讓皇家成爲真正的主宰,以後行事再不受勳貴掣肘,這一直是皇族歷代以來留下的遺命。
只可惜,歷代帝王中雖不伐文治武功、睿智聖明的君主,卻到底不能不能窮一家之力,與整個天下的勳貴們作對。
皇帝這一生最重要的一項課程便是“學會平衡”之道,而無疑,在對那四個字研究的越深後,也越是不敢輕易下手。
對付一家兩家勳貴或許還沒什麼,但是惹得普天之下的勳貴反撲,這無異於逼得勳貴們沒有活路。
狗急了尚且要跳牆,更何況是底蘊深厚、每族都藏了幾個老祖宗的勳貴世家?
所以,未免落個你死我活的結局,反倒便宜了那些坐收漁翁之力的,皇帝不敢輕易動手,勳貴世家也都老老實實的在皇帝手下過活。
這其實就是一種平衡,無奈弘遠帝性情越來越執拗頑固,若是早些時候他還有精力慢慢將勳貴世家往火坑裡推,現在他已經沒有多長時間了。
弘遠帝咳血不止,朝政議論到一般被迫停下來,弘遠帝被火速移往勤政殿旁的暖閣中,太醫也在片刻時間趕來給弘遠帝診治。
朝臣們俱都沒有離去,侯在勤政殿外心不在焉的聽差,猛一下聽見細碎的腳步聲,擡頭一看,卻見是徐安公公出來了。
“諸位大人都請回吧。”徐安公公笑的一臉恭敬的說,“陛下身子不適,穿口諭說有要事明日再議,今日且到此爲止吧。”
“臣等遵旨。”一衆朝臣跪拜後躬身離去,秦承嗣是最後一個撤退的,臨走之前看了看那好似已經透出腐朽氣息的勤政殿,深邃的眸子沉靜的如一汪死水。
徐安公公正好和秦承嗣移過來的視線對上,不由心頭一凜,笑容僵在了臉上,他先是條件反射垂首下來,稍後卻又自然的躬身笑着與秦王說,“王爺,陛下剛纔還問及燁侯了,說是已經兩個月不聞燁侯的信兒了,您也知道,燁候好歹救過駕,陛下也是念着他的,不知現在燁候是還在隴西,還是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
秦承嗣嘴角微抿,眸中諷刺涼薄的笑意一閃而過,回了一句,“本王不知。”而後不看徐安公公徹底僵硬住的臉,大步離去。
燁候秦承業原先封號燁王,因爲“輕薄”了十五公主,被貶爲燁候,之後奉皇命在家修身養性,一年不得出。
好不容易熬出來了,又得三年天災,隴西邊境動亂不斷。
隴西本是秦王府的封地,按理是該他去前線,可惜弘遠帝已經不敢讓他輕易離京了,一來怕他到時候直接在封底反了,二來也是存了私心,他將秦承業派過去,想要秦承業在秦家軍中逐漸贏得人心,又派了他心腹大將的威武將軍過去領兵打仗,完全架空了他的權利。
可是,這又能如何?
秦家軍之所謂稱之爲秦家軍,是因爲他們是秦王府的私軍,一應俸祿和糧餉全都是秦王府出的,若是隨隨便便一個武將派過去都能輕而易舉將軍心收攏,那豈不是太搞笑了?
且秦承業也不是什麼有領兵作戰之能的稀釋將領,就他一個讀了幾本兵書的蠢材也敢在秦王府軍營賣弄風雨,未免可笑。
且還做夢讓秦承業將他取代,弘遠帝真是老了,老的都開始癡心妄想,以爲全天下人都要圍着他轉,要唯他的命是從了。
老虎固然是森林之王,然一隻活到盡頭的老虎,不過只剩下一把枯骨了。
秦承嗣鐵面冷峻,直接大步出了皇宮,等到了秦王府時,才又聽暗衛來報,弘遠帝請了嵐貴妃去了勤政殿。
“繼續監視着。”
“是。”
秦承嗣下馬進府,而此刻咳血不止的弘遠帝確實如秦王府暗衛所報,已經召了嵐貴妃到勤政殿見駕。
嵐貴妃到了勤政殿門口時,便見一衆御林軍和宮娥太監俱都在徐安公公的吩咐下,一點點撤退離開勤政殿,在距離宮殿門口足有二十米遠的地方停下來。
將人攆那麼遠做什麼,是怕他的奴才一會兒聽到他們的話麼?
她這謀害了血親的逆女尚且不敢再去在乎這些虛名,倒是他這天下至主,卻原來還是要臉的。
嵐貴妃下了攆轎,徐安公公趕緊過來請安,一邊還恭敬的說着,“娘娘您快進去吧,陛下在裡邊等着呢。”
“嗯,本宮這就過去。”嵐貴妃高雅大方的笑,因這一笑,她眸中劃過柔情萬種的韻色,豔光四射,倒是讓人忽視了她如今已經刻上皺紋和魚尾紋的容貌。
嵐貴妃昔年貌美天下知,姿容豔麗、身姿婀娜,她一顰一笑都翩躚瑞麗,有國色之姿,讓後宮諸妃嬪俱都豔羨不已,然她這三年來容顏卻褪色的厲害,已經從之前三旬左右,風韻猶存的美婦人,變成現今這個依舊舉止優雅端方,卻少了某中讓人心旌神搖韻味的宮妃。
地位仍舊高高在上,可身上的從容與對世事的不屑一顧,卻因爲某種力不從心,而漸漸從她身上消失了。
最清楚這其中變遷的徐安公公心中感嘆,面上卻聲色不露,只恭敬的引了嵐貴妃進了勤政殿,稍後才眼觀鼻、鼻觀心的親自守在殿門口。
勤政殿中,弘遠帝並沒有如太醫們對外宣揚的那樣,在正靜心養病,他很忙,手中摺子一本換一本,從隴西軍馬最新的動向,到雲州禹州的災情現狀,以及諸路叛軍的兼併與征戰,他看的認真,不時撕心裂肺的咳嗽幾聲,一手拿着狼毫揮寫着硃批,顧自沉浸在其中,好似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殿內又多了一人。
嵐貴妃對自己被如此冷落的境況也絲毫不在意,好似早已習慣了一樣,又好似覺得現在再去計較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實在可笑。
是的,很可笑,所以她不會做。
不僅是因爲與這天下最權貴的男人只是交易關係,兩人並沒有額外交情,更不是心心相印的夫妻,還因爲,她無心,他亦無義。
將近半個時辰過去,弘遠帝咳嗽的厲害,手裡摺子再批閱不下去,這才意猶未盡一樣停住手。
“喝些茶吧。”嵐貴妃將自己方纔煮的茶遞過去,態度雲淡風輕,好似只是在面對一個陌生人。
弘遠帝對此也不以爲意,只是靜靜的看了手中茶杯片刻,才又道:“你說的三年之期,朕給你了,可惜,嵐貴妃,你讓朕失望了。”
“是。”嵐貴妃不緊不慢的回了一句,一邊也說,“只是,陛下現在還好好的活着,這也都是臣妾的功勞,不是麼?”
“呵,呵呵呵。”弘遠帝聽到了什麼可笑的笑話一樣,呵呵冷笑出聲,他嗓子眼裡像是堵了痰,又像是年逾古稀的老人說話已經含糊不清,早已沒有了早幾年的聲如洪鐘的模樣。
弘遠帝一把摔碎了手中茶盞,連帶着溫熱的茶水噴濺出來,灑在兩人身上和地上,一片狼藉。
他冷笑的看着嵐貴妃,隨後措不及防伸出乾枯如柴的手指,一下鉗制住嵐貴妃的下巴擡了起來,看着她那雙淺笑嫣然的眸子,更覺怒氣攻心。
他幾乎是猙獰的吼道:“二十年前你就說可以配出醫治朕身上瘴氣的解藥,十多年過去,你讓朕一次又一次失望。三年前你說最後給你三年時間,若不能給朕配出解藥,情願一死,可依朕看來,朕怕朕還沒來得及賜死你,就已經先死在你前面了。嵐貴妃,你自己毀了一個又一個承諾,至今還將朕的性命玩弄在鼓掌之中,是不是睡覺都要笑醒?你是不是覺得你連天子都能拿捏,便是大魏的主人了?”
弘遠帝繼續咆哮怒吼着,所說之話也逐漸從“性命之憂”轉移到“這天下最至尊那張椅子”,嵐貴妃聽着好笑,便也當真從頭到尾都是笑着的。
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已經瘋了!
他因爲他的雄心壯志未酬而瘋,因爲他的心有餘而力不足而瘋,他還貪生怕死,他怕極了,害怕她不能在關鍵時候救他的命,自己把自己嚇瘋避瘋了。
嵐貴妃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之最可悲可笑的,到頭來,這天下竟還有比她更可笑的人。
是啊,她就是研製不出給她解毒的解藥,她就是再拖延時間,可是即便他知道這點,又真能拿她怎麼樣?
只要他還想活,只要他還不想死,他就會抓緊她這根救命稻草,她也就不會死。
想到解藥問題,不免又想到弘遠帝身上所中的瘴氣。
那瘴氣是真毒啊,可在人身上潛伏二十年不爆發,一爆發出來卻又會在至多三年內要了人的命。
她早先就提醒過他們,桃溪谷不能亂闖的,可惜,這男人太貪心了。
他想拿走桃溪谷儲藏了幾百年的治世良策和古籍,想要搶走顓孫氏族中大能,這百年來走訪天下所著的奇書和最新地圖,這還不算,他甚至想要搬完桃溪谷所有古董和珍藏,想要將桃溪谷一把火燒成灰燼。
都說人貪心太過,是要有報應的,她以前不信,經歷過那一場屠殺後,卻什麼都信了。
伸手去搬桃溪谷一花一草的人最後都死於非命,更有些是死在當場的,弘遠帝被嚇怕了,纔將到手的東西又混亂的丟在了桃溪谷,什麼都沒帶出來,可他因爲擅闖桃溪谷的禁地“藏書閣”,卻染上了五百年前醫仙“停君別客”親手研製出的瘴氣。
那瘴氣會一步步腐蝕人的心肝脾肺,她以前只是聽說過,親自給弘遠帝診脈過後,才更一步知道了,她託生的到底是個什麼家族。
只可惜,她的身份是不被承認的,顓孫氏血脈高貴純淨,容不得一個非嫡生子女,她就是太癡心了,所以,她遲早也是要遭報應的。
不,若不是弘遠帝染了瘴氣,第一時間覺得自己身體不對,留了她一命,依照那人過河拆橋和斬草除根的性子,想來她也是活不長久的。
可她就是活下來了,作爲弘遠帝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活下來了,只因爲她出身顓孫氏,只因爲只有顓孫施氏的族人,纔可解顓孫氏留下的毒。
弘遠帝把一切希望寄託在她身上,她卻知道謊言遲早有一天要被拆穿,可惜那時候對這世界太眷戀,竟是說了大話出去,等她再去研究那毒藥,呵,她一個血脈不純的賤骨頭,又怎會學得顓孫氏的秘傳良方?
她會的那點醫術,不過是管藥田外加給她守門的啞婆一點點教她的罷了,哦,還有那個她實際上的嫡出妹妹。
她們兩個的名諱都從卿,她叫卿寧,她叫卿嵐,她貌美如花,清麗高雅,這不愧是世家裡最明媚高貴的貴女,她卻是族中唯一見不得人的存在。
她嫉妒她,只因爲她活得光明正大,恣意妄爲,還因爲她有姓,而她只有名……
嵐貴妃陷入深思,不由又想起,曾派人打探她那實際上的妹妹的信息時,得來的驚喜。
她還活着,且被殺父仇人帶進了忠勇侯府,給池仲遠做了妾,爲了生了女兒。
她只覺得好笑,覺得造化弄人,卻沒想過告知她真相,只是,卿寧太聰慧了,太過聰明的人,總是活不長的。
卿寧死了,她要從她手裡套出解除瘴氣的藥方的計劃也落空了,從頭到尾,不過是白忙一場……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