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遠帝尤記得,那是在他登基滿半年,已經徹底掌控了朝堂後,不知具體是從那天開始,他夜裡頻頻做起噩夢來。
那噩夢陰戾至極,滿是向他索命的惡鬼,他身着明黃色的帝王朝服,居高臨下的坐在龍騎上,指着遠處諾大的“大興堪輿全圖石雕”侃侃而談,四周恭敬肅立的朝臣,以秦王秦瓊爲首,卻在一瞬間都變成厲鬼,猙獰着青黑的面孔,齜牙咧嘴的向他撲來。
“昏君!”秦瓊的怒罵刺耳至極,他驚恐的躲避,身下的龍椅轟然坍塌,豁然出現一個無底黑洞,他就在那黑洞中不斷下沉,聲嘶力竭的尖叫卻無人應答。
這樣的噩夢一做就是兩月,他每每都要驚恐的大汗淋漓醒來,彼時他已經坐穩了龍椅,正是磨刀霍霍想要繼承父志對秦王府動手的時候,他不知道夜晚的夢是不是預兆了什麼,然他驚懼交加,卻始終沒有破解之法。
兩個月後,他終於找來了可以爲他解夢的大師,而那大師在屢次占卜掐算後,終於給了他一個堪稱晴天霹靂的解答。
——大魏百年的基業會斷送在他手裡,而篡位江山的主謀,一是顓孫愚人氏,二是權勢滔天的秦王府。
江山基業無疑是弘遠帝心中最看重的東西,他爲了登上皇位,不惜忍辱負重,不惜謀害兄長嫡母,弘遠帝恨極怒極,卻也只能強壓下心中的怒火,開始慢慢籌謀起來。
他不信鬼神,可有時候,所謂的得窺天機的佔算卜卦,卻讓人忍不住恐懼,尤其是在結果本就讓人驚駭欲絕的情況下。
弘遠帝這一謀算就謀劃了二十餘年,在這漫長的悠悠歲月中,他謀害好兄弟秦瓊死無葬身之地,顓孫氏家闔族滅亡。
原本以爲能夠威脅他的禍根盡被剷除,卻沒想到,除了嵐貴妃外,這世上竟還有顓孫氏的餘孽,——一人竟是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的愛妾,且爲他誕下一女,乃是如今的秦王妃;另外兩個竟也是顓孫家的嫡系子弟,哈,哈哈哈哈……
弘遠帝不覺得,池仲遠會不知道他身邊妾室的來歷身份,他算盡了池仲遠的忠心不二,卻從沒想過英雄難過美人關,池仲遠竟和顓孫氏的女人還有這樣一段孽緣,他們竟還育有一女!
這個臣子背叛了他,而他宮裡的嵐貴妃,早年也曾藉口要給他解除體內潛伏的瘴氣之毒,曾三番五次和翼州忠勇侯府通信,她曾告訴他,那是問詢忠勇侯是否注意到桃溪谷內的特殊草藥,有無拿到桃溪谷的家傳醫術,他信以爲真,卻原來,怕他那貴妃,不是在與池仲遠通信,而是在與池仲遠的妾室往來!!!
再有,秦王妃孃家表哥表姐在京都也算是知名人物,嵐貴妃想是早就知道這是顓孫氏報仇的人來了,可那賤婦竟從未告知過他一言半語,讓他被動到如今只有一條死路。
可恨,恨不能生食其肉啊!!!!
弘遠帝恨的吐血,他本來昏花的老眼,此刻卻倏然爆出犀利懾人的冷光,竟將旁邊幾個侍候的小太監嚇得身子戰慄,可顓孫無極還灑然立在當場,顓孫世家的傳人啊,歷來就是光風霽月、朗月清輝般的謫仙之士,可就是這樣無所不能的大能,竟要覆滅他的江山,毀他祖宗的基業,讓他成爲千古罪人,死都不能下地獄!
弘遠帝嘴角滲出血漬,他又恨得咬牙身顫的說,“七,七皇子,是不是你,是你害死的。”
孫無極在小太監搬來的大椅上落座,淡然點頭,“是我。”俊顏上長眉微挑,神情依舊淡漠,卻又好似透出幾分徹骨冰寒的涼薄來,竟讓弘遠帝看的膽寒。
弘遠帝一直覺得秦承嗣那麼容易就擊退七皇子叛軍,這事情肯定藏有貓膩,在得知“顓孫氏”還有族人存世後,弘遠帝才考慮到這其中潛在的可能。
青史流芳的顓孫氏,大能之輩盡出,族人博學多才,或精通文史詩書、醫理算學、或星象占卜、六藝農桑,而顓孫氏中,更有多智近妖之士,傳說運籌帷幄,可謀算千里之外,乃是大興王朝時舉足輕重的國師。
聰慧絕倫之輩,弘遠帝在位期間也見識過不少,不提別的,單就他那七皇兒,以及侄兒乾世子都不是平庸之輩,可對比那兩個天潢貴胄,眼前這個從小就流離顛簸的顓孫氏嫡長孫,才更讓人忌憚惶恐,甚至到了無能爲力的地步。
能算出七皇子遲早會叛變,且早在七皇子叛軍中埋下奸細,這是何等驚人的洞察力和智慧,若能爲他所用,不愁開闢不了清明盛世,可這是仇人之子,他親自率軍滅了他闔族三百八十九口人,殺父之仇尚且不共戴天,更何況滅族之仇。
可還是不甘心,大業未成,他不想死。
“東南,西南,叛軍……”弘遠帝顫顫巍巍的表達想說的話,話未盡,孫無極已經再次淡然開口,“都是我的人。”
不管是東南的叛軍首領,西南的叛軍首領,亦或是佔山爲王的地頭蛇,或是南方許多佔據城池的豪族,多半都是他的人。
他多年籌謀,機關算計,等的就是這一天。
弘遠帝面如死灰,孫無極卻又擡起那雙深沉如海的眸子看過去,他清冷幽寂的面孔上沒有絲毫憤怒怨毒之色,卻平靜的讓人毛骨悚然。
“等到山陵崩,我會扶持魏釋錦登位,改國號爲桃溪。”
顓孫氏族人隱居之地,名爲桃溪谷,以一族地名號,命名一國,這個國還是祖宗傳下的基業,世上最大的侮辱莫過於此。
弘遠帝被氣的生生噴出一口血劍,“你,你不會如意的。西,西北……”
“西北左翼狼王舉全國半數兵力犯邊,十日前已被全部坑殺在疆場,秦家軍滅敵二十五萬,匈奴五十年內不會起復。”
弘遠帝病弱的身子,如同秋天枯黃的落葉一般,終於無力的摔倒在龍榻上,他牙齒磨得“咯吱”“咯吱”作響,顯然氣到幾點,臉色變得青紫,毒素蔓延開來,已經距死不遠了。
“來人,來,將這刺客拿,拿下,殺無赦!”
弘遠帝還是走到了最後一步棋,要將顓孫氏斬草除根;他將大魏帝王傳承了三百餘年,從不見光的龍衛兵分四路,一隊守護乾清宮,只待他發號施令,就讓顓孫無極命喪當場;一隊殺去秦王府,務必將顓孫氏的餘孽和秦承嗣的子嗣全部屠盡;第三隊前去乾州,他要池仲遠的命;最後一隊滅殺先太子,如今的肅王,及其外家護國公府,掃除一切障礙,護乾世子登基爲帝。
弘遠帝想要魚死網破,拼的自己身亡,也要讓生前那些仇敵爲他陪葬,可惜,施令發佈出去良久,乾清宮內都沒有一點動靜。
弘遠帝大驚,張目四望,孫無極卻又奕奕然道:“龍衛都已七竅流血而亡,怕是沒辦法過來聽命了。”
“孽,孽障,你,不得好死!來人,來人,把這畜生……”
乾清宮內的小太監,不知在何時都退了乾淨,乾清宮外似乎還傳來了徐安公公悽慘的哀嚎,弘遠帝嚇的**,此時諾大的宮殿突然竄出三個黑衣人,“主子。”
“殺了吧。”
其中一個黑衣人走到龍榻前,在弘遠帝面目猙獰扭曲之際,袖中匕首突地現出,只是眨眼間,弘遠帝喉中一股鮮血噴出,他喉嚨中發出“汩汩”的聲音,手臂擡起似乎有話要說,卻已死不瞑目。
“回主子,人已死。”
“碎屍萬段,……扔到亂葬崗喂狗。”
“是。”
乾清宮外一片死寂,除了一隊隊黑衣人,再不見穿着太監和禁軍服侍的當值人員,孫無極漫步在宮廷中,步履緩慢悠閒,似乎在遊覽自家的後花園。
太和殿距離乾清宮不遠,卻也不近,那裡內放置着國之重寶——重達五百公斤的“大興堪輿全圖”玉雕,往日都有密密麻麻的重兵把守,今日這裡卻寂靜的只聞鳥叫聲,環境淒涼,無端讓人心驚。
嵐貴妃細細摩挲着石雕上的一山一水,眸中滿是幽幽的靜謐,她聽着緩緩走近的腳步聲,不緊不慢的開口,“比我預料的早一些。”
“是麼?”
嵐貴妃手中動作未停,卻是緩緩點了點頭,“是啊,我本以爲還可以再活一個時辰,看來是沒那個時間了。”
太和殿外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以及男人粗重壓抑的呼吸聲,溫酒跑進來的時候,看着太和殿中健全的嵐貴妃,幾乎是瘋了一樣扯着她的胳膊,就將人藏在自己身後,他雙膝一彎,“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那力量重達萬鈞,竟是讓整個太和殿都微微晃動起來。
“要殺就殺我,溫酒罪無可恕,當初也是溫酒將出入谷中陣法每時每刻的變動告知卿嵐的,溫酒死不足惜,只求公子能從新發落卿嵐,公子饒她一命。”
溫酒跪在太和殿中,雙目赤紅,頭髮凌亂如草窩,他之前粗獷乾淨的面孔上,現在鬍子拉渣,整個人像是剛從那裡逃荒出來的難民,狼狽的可憐可恨。
孫無極目光清淡的看着眼前玉雕,這是祖先的絕命之作,卻被滅族仇敵賞玩了幾十年,世事無常,真是可笑。
他的視線絲毫沒有在嵐貴妃和溫酒身上停留,叛徒罷了,都要死的,左右不超過這一刻鐘。
顯然嵐貴妃也是這樣想的,她微微一嘆,伸出手要將溫酒拉起來,眸中一片清潤平和,“從我做下惡孽那一天,就在等今天的報應,這是我的命,我敢因爲一口惡氣出賣家族,如今就不怕報復,你又何苦回來?”
“卿嵐,卿嵐……”恁的粗狂一個漢子,此刻眼紅的哽咽,嗓音也已嘶啞,他擡眸往上看,不想讓眼淚掉下來,心中悔過千萬遍,如今卻只覺枉然。
卿嵐是不被顓孫氏承認的女兒,因她不是嫡出血脈,因她污了顓孫氏的高貴血統,她從小就被養在谷中無人問津的小院兒,只有一個看管藥園的婆婆照顧她,也是爲了看管她不在谷中四處走動。
卿嵐不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姑娘,他卻因爲對她心存好奇,開始避着族人接近她,兩人慢慢長大,她待他親如兄長,他卻對她暗生情愫,甚至想要請求族長將卿嵐嫁予他,也就是這時,他竟意外在甘平縣,撞見不知怎麼混出桃溪谷的卿嵐。
那時卿嵐身後跟着一個氣質高貴儒雅的青年,兩人舉止親暱,相談甚歡,他嫉妒的發狂,卻因爲卿嵐的眼淚,因她挽着他的胳膊口口聲聲喚“哥哥”,只能黯然神傷的將出入桃溪谷的陣法告知她,只爲幫她與那男子秘密相見。
可是,結果卻遠出他的預料,原來卿嵐要了出谷的方法,並不是要出谷會情郎,而是爲了報復這些年一直無視她,將她養的執拗而瘋狂的顓孫氏。
他猜測到真相的時候已經爲時太晚,除夕夜的鐵劍來的猝不及防,他心中滿是不好的預感,在殺戮初起的時候,就驚駭的跑去尋她,不知是想要幫這個“妹妹”避過這一災,亦或是滿腹倉皇的想要去求證些什麼。
結果自然沒有找到人,他魔怔一樣順着自己曾經告知卿嵐的出谷密道,瘋了一樣追出去,就這樣追着,一直追了二十餘年……
“我以爲從你去秦王府見我那天,就已經做好必死的準備了。”
“是,是,屬下知道必有一死。”當時他是不同意去找公子的,把弘遠帝是殺害秦瓊和顓孫氏的仇人的事情告知孫無極,更不是他想要的,只因爲若秦承嗣和長公子證實了那事兒,肯定會對弘遠帝發難,卿嵐自然也必死無疑。
他因爲卿嵐背叛了顓孫家,再沒有退路可走,就寧願一條道走到黑,寧願死後不見祖宗父母,也要護得卿嵐平安,可他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那時候弘遠帝瘴氣之毒發作,已經開始用卿嵐的性命威脅她儘快製出解藥,她命在旦夕,與其最後死在弘遠帝手中,她寧願死在長公子手裡。
這個女人,她早就已經瘋了,她固執的想要整個顓孫氏,爲忽視了她多年的事情付出代價,又覺得天理昭彰,報應不爽,而她欠了顓孫氏將近四百條人命,合該償命的。
溫酒泣不成聲,“只是卿嵐,公子,是顓孫氏早先虧欠卿嵐在先啊。”
“呵。”孫無極輕嗤一聲,口氣淡的好似要化作虛煙騰空,可他眸中的血色卻漸漸醞釀開來,“顓孫氏虧欠了她?那又是誰虧欠了顓孫氏?”
心中疼的滴血,孫無極的情緒卻又緩緩平靜下來,他只是淡漠的看着眼前兩人,半晌後轉身出了太和殿,而就在他雙腳踏出太和殿那瞬間,身後突然傳來“碰”一聲悶響,嵐貴妃一頭撞在顓孫氏留下的國寶玉雕上,殷紅的鮮血噴濺開來,眼前一片血霧,嵐貴妃頭破血流,卻嘴角含笑的緩緩閉上眼。
溫酒聲嘶力竭的大喊着“卿嵐”,他爬到她跟前,抱着她開始變得冰涼的身體,哭的涕泗橫流,倏然又瘋了一樣呵呵笑起來,用溫柔到詭異的聲音說,“卿嵐你等等我,你走慢點,我這就下去陪你……”
胸口插上一把匕首,正中心臟,溫酒鬆了手中的利刃,呵呵笑着垂首下來,“若有來生,卿嵐你嫁,嫁我可……”好。
話未盡,人已閉氣,朗朗晴空下,太和殿四周一片死寂,只餘下孫無極一句淡漠至極的“挫骨揚灰……”(未完待續)